他含混的声音令人听不太清。
无人看见倪素袖间的淡雾涌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几乎是在双目无神的徐鹤雪才靠近床沿的刹那,范江双眼失焦,没了声息。
“阿爹?”
青穹唤了一声,听不见他答,这一刻,他原本的迟钝才被一种忽然笼罩而来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击碎。
眼泪浸湿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范江余温尚存的手。
那是一双极为粗粝的手,布满伤口,布满他这劳碌一生的痕迹。
毡棚中的那些学徒看不见魂火飞浮,纷纷落在青穹的肩上,犹如萤火一般,绕着他来回的打转,像是无声的叮嘱,又像是一种不舍。
青穹忽然扑到范江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你别走阿爹……”
“你还没有听我说,”
他声音颤抖,“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
第92章 江城子(一)
鸡鸣哀哀, 东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却下了一场,湿润的雨雾笼了薄薄的一层, 青穹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里面装着他阿爹范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为安么?”
段嵘忍不住问。
“这口枯井, 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撑着一柄纸伞,雨珠在伞檐噼啪不停,她的袖间拢着一抹淡雾。
青穹才从井口冒头, 倪素便立即上前去,伞檐挪到他头上。
井上的木盖是范江做的, 像一道门一样, 十几年间, 他与青穹在这口井中, 活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
青穹将铜锁扣上,这口枯井,从他的家, 变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嵘指挥着兵士们抬来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书墓志铭,是徐鹤雪昨夜在毡棚中临灯, 一刀一刀镌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体淡薄, 渐不具形。
“为人修葺蔽庐者,亦有撑持大厦之勇, 虽生于微末,然其心贵比隋珠矣。”
昨夜, 倪素是看着徐鹤雪刻下这最后一句的。
十六年, 范江守在雍州城为徐鹤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风雨无阻, 甚至于沦为异类,而如今,徐鹤雪为他立碑著书,要人们再不能以异样的眼光,轻视这个人。
倪素看见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没有徐鹤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雾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说:“走吧。”
青穹一言不发,像个游魂,慢吞吞地跟着她走,才回到毡棚中,他就在毡毯上一躺,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说困。
倪素没说话,她记得青穹曾与她说过,他从前也会梦到幽都,他见过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丛,甚至是恨水尽头的宝塔。
他想在梦中,见到他的阿爹和阿娘。
天不亮时,杨天哲便当着雍州军与起义军的面,亲手处决了叛贼董成蛟与胡达二人,并将两颗人头悬挂于城墙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彻底安抚住军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惧怕“耶律真”这个名字,雍州军猜疑起义军中不止一个董成蛟,一个胡达,而起义军则担心雍州军会因这份猜忌而对他们进行绞杀。
“董成蛟和胡达是在我起事之后前来投奔我的,他们一路跟随我,尽心竭力,”杨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继勋面前,“秦将军,是我识人不清!”
“杨统领何必如此。”
秦继勋摇了摇头,俯身去将他扶起。
“这二人在你身边,跟随你杀石摩奴帐下的胡兵可从未手软,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觉察出他们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长泊部落亲王帐下第一大将,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长泊部落,长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绰,杨统领,看来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酝酿此毒计了。”
长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为新王后,如今长泊部落之威势虽不如南延部落,但长泊为大王子辛绰争夺王位之野心却不止于此。
如今想来,杨天哲之所以能够带着起义军与那些老弱妇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没有长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杨天哲,使苏契勒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局,董成蛟与胡达入雍州城之际,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军,在奔袭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与胡达以天驹山鸟道被毁之危,使石摩奴与秦继勋两方消耗,可谓一石二鸟,既打压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减雍州军的实力。
魏德昌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说不要追,若当日我与杨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许会死,可咱们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虚而入么!”
毡帐中一时静谧。
“原本胡人驻守居涵关的兵力与我雍州城相当,算算时间,无论是胡人的援军,还是咱们的,少说都还要个十来日,但这个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经过了汝山……”
沈同川双手在袖间交握,却许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来,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这十日之间了。
“老子就是死,”
凛风吹起毡帘,大片青灰的天光落来,魏德昌抬起头看着外面的纷纷细雨,“也得在援军赶来之前守住雍州城!”
石摩奴从前驰骋草原,却几乎没有与齐人交过手,而耶律真却是从国战中浴血而成的将军,他不但打过攻城战,还在十六年前就攻破过雍州城。
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宁赶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怀揣彻底攻破雍州城的决心而来。
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时,秦继勋派出去的斥候来报,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