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捧来茶碗,却不喝,“我甚至没有看清他。”
却不知周挺信了没有,倪素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来查,请姑娘放心,我必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说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问,毕竟此事因他而起,他并不会像在夤夜司中讯问犯官那样要求面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要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临告辞,周挺看倪素一身湿透的衣裳未换,提醒了一声:“倪姑娘,小心受寒,还有,这是宫中赏赐给夤夜司用的伤药。”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迹,他用指腹擦去,将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见她掌心血红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这间居室里的灯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着她,又立时挪开视线,“好。”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红,却不见泪,一如周挺初时在夤夜司中见她,她不是个心中没有恐惧的女子,但她的恐惧,却从未使她软弱。
周挺离开后,倪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简单裹了一条细布,做完这些,她也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头放着他常看的几卷书,笔墨纸砚都收拣得很整齐,房中拢着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脱了鞋子,将自己裹进他的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焰,夜雨声声,她唤:“徐子凌。”
淡雾浮动,却始终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将明,云销雨霁,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昨夜未合拢的棂窗外有湿冷的风吹来,屋中最后一支残蜡被吹熄。
浅淡的雾气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苍白的指节合上棂窗,房中淡青的帘子不再摇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乌黑的发丝凌乱,几绺贴在白皙的颊边,半张脸都压在被子边缘,枕头经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怀中。
她从被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上面裹着的细布松散极了,露出来掌心那道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
徐鹤雪回头,看见桌上的瓷瓶,魂体脆弱,刑罚加身,从拿药到回到床前坐着,他都走得很慢。
药粉被他洒在她的掌心,他寻来干净的细布,细致地裹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很轻柔。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徐鹤雪做完这些事,便将手放在膝上,却不自禁望着她的脸。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徐鹤雪听见她梦呓般,嘴唇微动,声音模糊,他不由俯身,凑近了些,她温热的呼吸轻拂,喃喃:“徐子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体。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斜斜地从棂窗照来,他在这道光里静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却在想她的梦。
她此时正在做的这个,有关于他的梦。
徐鹤雪忽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一抬眼,便见方才还睡着的倪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抬着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正在看。
“我梦见你了。”
倪素的声音带了些尚未醒透的哑。
徐鹤雪喉结滑动一下,“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梦见你什么了?”倪素看着他,他的身形还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凛冽的。
“什么?”他问。
“梦见昨天夜里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样的,是你化成雾,然后就消失了,”倪素抱着他的枕头,“还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残留在瓦檐缝隙里的水珠滴答,轻轻敲击着徐鹤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静。
倪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本能地回避起“离别”这两个字,她望向那道闭合的棂窗,“好像没有下雨了。”
但纸鸢还没做好。
天见晴,徐鹤雪魂体虚弱,勉强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他都用来做纸鸢或看账册,从蒋府中得来的那十几名官员十五年内的官职升迁变动,他都熟记于心,这十几个名字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十五年前代州与雍州之间的这条路线。
他们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员。
想通这一点不算难,难的是这些官员在十五年间虽有升迁,却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这十几人中,有一个前年被贬官到丰州的,名唤钱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过节亦有书信来往,但去年,他从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却收到他的手书,说他便在此地,请我前来,说有话与我交代。”
蒋先明站在一间破旧的屋舍前,低声与身边的年轻男女说话。
老内知在旁为他提灯,而倪素与徐鹤雪则各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帷帽之下,他们的眼睛同时注视着那道歪歪斜斜,将落不落的院门。
“我身边没有什么会武之人,故而才请公子前来。”自上次的刺杀过后,蒋先明更谨慎许多。
徐鹤雪不言,以剑鞘抵开院门,里面黑漆漆的,待他们几人走进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院子,杂草长满砖缝,尘土极厚。
“老钱,我是蒋先明,你在何处?”
蒋先明瞧了瞧四周,却不见有人,他便索性提高声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灯火照见檐下成片的蛛网,在夜风中微荡。
“老钱?”蒋先明的眉头皱起来,不禁疑心自己被戏耍。
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