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有很多人彻夜无眠,乔景亦是其中之一。
她到扶亭驿时已是深夜,裴舜钦要她安心在此等明日岑寂路过,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定下心来。
这个夜晚好像特别漫长,乔景毫无睡意,便向驿站仆役要了份河阳镇的地图。
她将地图平展,在灯下仔细看了几回从齐河堡到太平镇的路径,发现岑寂从这儿赶去县令府或许会来不及。
她怕县令会在他们赶到之前得知这批兵武被拦的消息,沉着想了一想,决定提前拦下岑寂。
夜近三更,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驿站守夜的仆役在楼下靠在椅子上打盹,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见下楼的是个身量纤细的年轻公子,不由愣住了。
这样一个清秀斯文的公子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自己怎么好像没印象?
乔景急着快些离开,一时也管不上自己前后身份对不上,只是从袖里拿出粒银锭放在柜台上,吩咐他道:“快些备马,我要赶夜路。”
银锭被昏黄的烛火映衬得甚是明晃晃,乔景出手大方,仆役也懒得去追根究底了。
“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准备。”他忙不迭地将银锭揣进怀里,一边笑一边往驿站后面的马圈走。
“要最快的。”乔景点点头,又加了一句。
仆役手脚很利索,不过一刻钟就喂好了粮草上好了马鞍。天野沉蓝,千星烁烁,乔景系好披风翻身上马,扬鞭一落,飞也似地奔向了齐河堡的方向。
仆役确实是选了匹快马,乔景听着风声在自己耳边呼啸,心里默然浮起了种微妙的情绪。
京城每年秋天都会延请权贵家的年轻公子参加赛马会,乔若十七岁后年年收得请帖,她和乔星也去瞧过几次热闹。
她记得有一回,她在马场上破天荒地看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一露面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身着一身火红的劲装,长得说不上有多好看,但眉眼间自有股艳丽到灼人的神气。
乔景好奇这姑娘的来历,便轻轻一扯身边坐着的乔星,悄声问她道:“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乔星顺着她视线一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是蒋伯申的女儿。”
乔用之那时还没教过乔景朝中之事,乔景只知道蒋伯申是陆渊手下的将领。
原来是将门之女。
她如此想着,忍不住向乔星感叹道:“这姑娘能这般光明正大地与男子一较高下,想来蒋将军也是个豪迈开明的人。”
“哪儿啊,是陆皇后叫她来的。”乔星不以为然地轻嗤了一声。
“陆皇后?”乔景颇是意外。
两人在高台上观赛,虽是受邀来此,但因为是未出阁不方便抛头露面,便都戴着层面纱。
那天暑气还未尽消,乔星在面纱下闷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于是恼火地扯下面纱,用罗扇挡住了脸。
“蒋伯申妻子早亡,他又多年在外打仗,陆皇后便接了这姑娘进宫抚养。你是不到十五没进过宫,不知道这姑娘是有多讨陆皇后喜欢。”
乔星凑在乔景耳边咬耳朵,嫌弃地撇了下嘴角。
“这姑娘和我们不一样,平日就爱舞刀弄枪,她这回不知怎么生出了要和这些公子们一较高下的奇思妙想,就去央陆皇后要来这赛马会。”
“陆皇后同意了?”乔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对啊,同意了,还向圣上请了道旨呢。”乔星说到此处心思转到了政事上,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和妹妹抱怨这陆皇后惯会拿捏圣上,陆家靠着她尾巴又翘上了天云云。
乔景全然听不进乔星后面的话,只是默默将眸光落在了蒋家小姐身上。
大齐的文臣虽然一个个看着病怏怏的,但其实深谙扮猪吃老虎的道理。大齐子弟不全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蒋姑娘拼尽全力,最后名次还是落在了很后头。
赛马会结束后礼部宴请群臣,乔景跟着姐姐一起在别厅与些夫人小姐们交际,见那蒋小姐板着张脸独坐一旁,就起了与她结交之心。
“蒋姑娘。”她走到蒋姑娘身边,轻轻柔柔地唤了她一声。
那蒋姑娘听到她在叫她,却是没有起身,只是偏过头冷冷瞧着她,丝毫没有要回应她的友好的打算。
乔景心里有点发怵,便朝她浅浅笑了笑。
“你笑什么?”蒋姑娘一扬下巴,硬生生地反问她,眸光里尽是讥诮。
乔景一是没见过这般没有礼数的人,二是没被人这样弄得下不来台,她那时年纪小,有些害怕蒋姑娘冷硬的态度,就温驯地垂下眼眸,抿着嘴不说话了。
蒋姑娘打量着她的眸光一闪,施施然站起了身。
“哼,废物。”
乔景心里重重一跳,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蒋姑娘,脸颊和耳朵一下烧得又红又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丝毫不能理解蒋小姐对她的恶意。
蒋姑娘傲慢移开看着她的目光,径自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别厅。
直到如今,乔景都清楚记得被蒋姑娘骂废物时那又难过又羞愧的心情。
齐朝重文轻武,朝野内外盛行孱弱矫饰之风,辛九山不喜这种风气,是以一直在书院里安排有骑射的课程。
乔家诗礼传家,乔景对骑马射箭一窍不通,怕到时上课惹人嘲笑,便私下求了裴舜钦教她。
当时她连马背都上不去,裴舜钦教她教得吐血,不过好在冲着五十两的学费的份上儿,最后他还是尽心尽力地教会了她。
乔景想起那时在练习得浑身都要散架后,和裴舜钦在马场上缓缓按辔前行的场景,嘴角无声地扬起了一个笑。
一样是这种黑沉里透出莹蓝的夜,一样是这种被露水沁透了的青草味道。
她不知道蒋小姐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还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乔景一路疾驰,眼看着黑黢黢的天色一点点变浅,不知骑了多久,忽而感受到了前方传来了隐约密集的马蹄践踏声。
她心念一动,一夹马肚,将马儿又催快了些。
雾里渐渐现出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影,她料想这些十有□□是岑寂带来的援军,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