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天夜里他们讨论了什么,争吵了什么,殊羽都无从得知,他只记得天蒙蒙亮的时候荼离裹着一身雨水下了山,一言不发地撞进他怀里。
土庙屋顶的瓦片又旧又破,雨水沿着缝隙渗进来,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不久积起浅浅的水洼,滴答滴答的声响将夜衬的格外宁静。
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不用说。殊羽抱着湿漉漉的心上人窝在干燥的墙角,烛光颤颤摇曳,烛心噼啪一响,光影便跳动一分,仿若一声叹息,哀婉绵长。
困惑了千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那个时候,荼离为什么放开了他的手,为什么对神族的恨意那么大,为什么最后决然要到用惨烈的死亡换三界五百年的动荡。
“用上一辈的恩怨去禁锢我们的感情其实挺可悲的。”荼离半阖着眼说道,“可我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你父亲与你无关,然后再继续没心没肺地跟你在一起?”
“所以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你一个人扛下所有。”殊羽拢着他的肩膀,下巴抵在头顶,回忆起当初那段时光仍怅然酸涩,“你当真舍得我吗?”
“舍不得。”湿哒哒的睫毛轻颤,混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哥哥啊,恨比爱容易释怀。”
荼离直起身望着他:“我恨神族,恨道貌岸然的神仙,恨天帝,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会对天帝做什么,因为我不可能让你痛苦。如果不是左旌惨死,不是沉桑灵均逼我,我也许还不至于那么决绝,可当初事情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一心只想复仇。凡人总说忠义两难全,我用五百年浩劫报我母亲的仇,也用我性命成全你我的情谊,堪堪算是两全了。”
“那你又想过没有?”殊羽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放开你。”
荼离笑了笑:“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放了手。”
荼离重新靠了回去,沉默良久。
殊羽问他:“我父君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荼离没有回答,天帝极力否认逼死阿荼,那副真切神情叫人不得不信,可冠冕堂皇的伪君子最是擅长做戏,不然当初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会被他蒙蔽。
可他多想那是假的。
殊羽抱紧他,切切道:“我不求你放下仇恨,我也没有资格。但我要你时刻铭记,我从不是你负担,你也别想故技重施再推开我一次,我救你回来不容易,你且好好惜命。”
“嗯,生死都是殊羽神君的人,天长地久也分不开。”荼离颔首道,“我不后悔千年前引来那一场浩劫,更无惧现下被三界众族追杀,你蹚了我这一趟浑水,我们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殊羽满意笑了笑,恍然想到什么:“就像龙骨铸的要命剑,龙筋煅的金乌弓弦,天生一对。”
小心思被戳穿,向来不内敛不自持的荼离阿殿有些害羞,抿着唇只笑笑不说话。
陌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
莱芜山下的凡族村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诡异的平静替代了原先的热闹,连打闹追逐的小孩都没有,只有几双从窗户缝隙中透出来的害怕惊悚的眼睛。
“二……二位公子!”白眉老者大着胆子喊住他们,悄摸透出半个脑袋,“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被魔族发现就惨了!”
“魔族已经来了吗?”
“还没呢。”老者胆战心惊地四下张望,“听说魔族逃出来一路向西,已经散落在各处,随时都会出现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回去躲好了,你俩也找个山洞藏起来吧!”
往东是大荒汤谷,往西是人间炼狱。
清越的侍女往东报信,那清越自然不会在东边。他们又一路西行了半日,风中魔族的气息愈发浓烈,然而清越的气息却是半点闻不见听不见。
他们连着经过了几座城镇,魔族过境后如风卷残云死伤无数。
“还要让这些魔物猖獗多久。”殊羽忿忿攥着拳,指节发白,他想了想,“夜里父君找你为了魔族的事,说了什么?”
荼离眉峰一挑,摸了摸鼻子道:“光顾着吵架了,没说魔族的事儿。”
殊羽顾着救治那些伤残的凡人,没注意到荼离闪躲的异样,最后也没再追问下去。
魔族可怕之处不单单在于他们没有半点人性的杀戮,更是肆意蔓延浸染,就像当初兔妖一家一样,一旦被魔族附身,便会彻底失了理智,最后成魔,除非身死,永无超脱。
哀鸿遍野,荼离拧着眉拽了拽殊羽的衣摆,低声说道:“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了所有,咱们还是走吧。”殊羽将奄奄一息的老者扶到石阶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无话又走了数百步,青石板上黑色血迹干涸,却还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原本热闹嘈杂的集市变得死气沉沉,如同盛夏午后的屠宰场,弥漫着扑鼻的恶臭,苍蝇蚊虫三五成群,发出嗡嗡的恼人声响。
可明明是三月,万物复苏的春天。
死寂的屠宰场忽然躁动起来,待宰的牛羊闷着脑袋横冲直撞,原来是屠夫拿着刀走了进来。
四散的人群朝着他们身后逃窜而去,有的人腿脚受了伤连滚带爬,有的人抛下了蹒跚的老母亲独自逃命,更有人认了命,瘫坐在地嚎啕哭泣。
荼离死死望着不远处的街角,他捻了一把风,道:“魔族。”
龙骨出鞘,金乌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