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他跟着周临涯一起趴完了五节课。有时是真的睡着了,有时其实还是知道讲台上在说什么。譬如叶老师讲了一节课的卷子,中途还点了他的名字。
他有个奇怪的毛病是一感冒就止不住地流泪——就像这么趴着的话,一个姿势只维持几秒,眼眶里的水就能蓄满,再从眼角慢悠悠地爬到脸上。等到眉毛都不可避免地被沾湿以后他支起脸拿纸擦了擦,周临涯在一边大惊小怪:“你怎么把鼻涕糊得满脸都是?!”
“……这不是鼻涕。”
“哎你眼睛怎么这么红?你这是哭啦?”
“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
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
“耽误什么?”
“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
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
“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
“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
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
第一二节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
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
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
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
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
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
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
“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
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
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
“别忙啊,我再看看——”
“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
“还有这边!”
“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
“她排我后边,我先!!”
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
“……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
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
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
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
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
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
——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
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
——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
第三个阶段:崩溃。
“我请个假。”
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
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
“付罗迦!”
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
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
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
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