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慎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裴敏却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大步向前,一把扯下他蒙在脸上的那块麻布三角巾。
并州物资极度匮乏,这块三角巾也不知用了多久、沸水烫过了多少遍。已经变得薄而陈旧。
在贺兰慎诧异的目光中,裴敏从怀中掏出一块簇新的白色棉布,不管不顾地蒙在他的脸上。
那棉布带着清新的药香,明显是特殊处理过的。贺兰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疫病极易从口鼻眼处入,你的手脏,我给你系好。”
裴敏的身量在女子算是高挑妙曼的,可贺兰慎比她还高上大一截,须得踮起脚尖才能顺利够着。她利落地为贺兰慎系好面巾,打结的时候手上没有轻重,直将他勒得皱眉闷哼。
裴敏拍拍手,望着贺兰慎面上干净的布巾甚是满意的样子,爽朗笑道:“这下好多了。”
贺兰慎抬手摸了摸那药香沁人的布巾,垂下眼良久不语。
“贺兰大人!不好了!”有传令官疾步跑来,气喘吁吁站在贺兰慎面前道,“义仓那边出了点事,刺史徐公请您过去一趟。”
贺兰慎眉目一沉,大步跟着传令官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有些担忧地望着负手立于病棚外的裴敏。
裴敏眼中笑意不减,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道:“左右无事,我也去凑凑热闹罢。”
二人去了义仓,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是药材对不上号,比登记的要少上几十斤。
偌大一个义仓,几十斤的药材虽听起来不多,但若用于实际之中,则可换十几条性命。而每一条性命,都千金难买。
并州历经战乱旱灾和疫病,将领死伤大半,军中全靠贺兰慎顶着才不至于四分五裂,故而并州刺史对这年轻的小将十分倚重,大小事务都愿躬身请教于他。
此时刺史徐茂很头疼,指着阶前跪着的十余兵士道:“负责轮班守仓的就是这十八人,但谁都不承认窃药之事。现今也不知那些药材是被谁窃去用了或是卖了,越是危难之际,则越需要整顿军纪,决不能纵容这种风气。不知依少将军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若是查不出偷儿,只能全部受罚了……”
此言一出,下方跪着的士兵皆是喊冤讨饶,说不曾动过药材。
贺兰慎略一沉吟,问道:“尔等是并州本地人的,出列。”
跪着的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起来六七人。
贺兰慎道:“有家属亲人在城内的,再出列。”
有三人犹豫着,又往前一步。
裴敏旁观在侧,心中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军中偷盗按律当斩,没有士兵会傻到偷药售卖,用性命换钱,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偷药不为钱,是为亲人、为情义。
“既是他们无人承认谁丢了药,不若所有人一同承担。若他们谁家有染了疫病的家属亲人,一并拖去荒山乱葬岗扔了,权当是省下资源弥补丢失的药材缺口。”裴敏徐徐道,“这样,才叫公平。”
话一出口,站出的三人霎时色变,噗通噗通相继跪下,叩首道:“诸位大人,药材是我等偷拿的,小人愿以死偿罪,还望大人勿要连累家中老小!”
“果然是你们!敌人还未攻进来,你们倒使起自己人的绊子来了!”徐茂一甩袖子,重重哼道,“说罢,为何如此!”
“徐公,药不够啊!”最中间那个国字脸的黝黑汉子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塞道,“城中染病者数万,药材寥寥无几,总是官爷、富绅等有几分脸面的人瓜分后方分给下层之人,僧多粥少,哪里轮得到我们的妻儿!”
“是啊,各位大人!”左边那名军汉也插嘴道,“我们的爷娘已染病死了,妻儿尚在病榻上残喘,领不到药,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死去吗?我们是大唐军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父亲,若非到了绝路,怎会铤而走险?小人甘愿以死谢罪,还望各位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还望大人饶过家中老小!”
徐茂看着贺兰慎,等他做一个裁决。
“那些药材不能白拿,若真想谢罪,就去战场上杀敌建功,将功补过。”贺兰慎道,“三人各领三十笞刑示众。”
他这一番话名为“罚”,实则是放了他们生路又收拢了人心,一举两得。
回驿馆的路上,裴敏故意问贺兰慎:“为何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
贺兰慎回答:“突厥尚虎视眈眈,正值用人之际,不宜再内乱分心。”
他对军营之事的处理十分熟稔,不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裴敏心中好奇,又问:“你这些招数,都是跟谁学的?”
“先父。”贺兰慎道。
贺兰庆?那个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的前云麾大将?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裴敏斟酌了一番辞藻,方缓缓道,“传闻令尊投敌叛国,祸及族人,若非窥基和尚出手将你带去佛门,便是你怕也难逃一劫……当年那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
断壁残垣,二人并肩走在破败的主街上,沉吟良久,贺兰慎平淡的嗓音才稳稳传来:“假的。”
“嗯?”裴敏诧异。
“当年凉州城危,兵死粮绝,先父为保凉州百姓性命,主动开门投降,实则是奉命故意诈降,以便打入突厥内部,秘密为唐军传送情报消息。当时李国公许诺先父,只要击退东突厥诸部收回关北失地,便将先父迎回大唐,为其昭雪授勋……”
说到这,贺兰慎眉头皱起,语气也低沉了些许,“然而先父并未等到李国公应诺,他到死,都还是叛将的身份。”
未料其中竟是这般内情,裴敏亦有些唏嘘。
张嘴正欲安慰贺兰慎两句,她忽的瞥见了他空荡荡的腰间,便问道:“贺兰真心,你的金刀呢?”
贺兰慎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腰间,淡然道:“近来外敌骚扰,厮杀不断,金刀有所损坏。”
都不能佩戴了,想必是损得厉害。
“可惜了。”裴敏想起了自己那把封了鞘的金刀,敛了笑意,又重复叹息了一遍,不知是为谁,“真是可惜了。”
“一把刀而已,无甚可惜的。”贺兰慎说着,停住脚步,朝驿馆的门口微抬下颌,示意道,“到了。裴司使回房要勤沐浴更衣,莫要出门乱跑。”
“你呢?眼睛里血丝这么多,好些天没有休息过了罢?”
“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