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所以对太子信重若此、从不相疑,不是因为太子出身尊贵、性情温和,也不是因为太子秉承天运、资质敏慧;而是因为太子一片赤诚,是真真将圣人放在心里敬着、慕着、爱着的。如此真心,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不禁为之动容;更何况是饱尝孤寡滋味的帝王?
不说其他,单单少年藏在那双丹凤眸底的深深情意──萧瑜告诉自己那是孺慕之情──就够让人泥足深陷了。
臣虽不才,在世家大族间却还有些人脉;若有什么吩咐,太子尽管示下。
五皇叔客气了……如此,还请五皇叔代孤探听、留意一二,看那些所谓的太子党间是否有什么不稳的动静、又或陆氏等有没有什么异动;孤也会加紧自查──若一切只是多心便好。倘非如此,孤也会尽全力收拾善后,绝不让人有威胁到父皇的机会。
臣遵旨。
想着谈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躬身一礼沉声应过后,萧瑜随即语气一转: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太子身负重任、又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还是早些歇着吧。若累坏了身子,圣人回来可要怪臣没将太子照顾好了。
嗯,今夜多谢五皇叔了。
方才的一番谈话固然让萧宸有了方向,可要进一步厘清,却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故见萧瑜婉转提了辞意,他便也顺势起身,边道谢边将人送到了门边,让今晚这番突如其来的密谈就此告了终。
***
向晚时分,天边一轮残阳如血,将广袤无垠的草原映得一片肃杀。
自贺兰氏以雁为号在此立国以来,这片草原虽依旧盛行着弱肉强食的规矩,各部生存竞争的方式却已从原始血性的杀戮逐渐过渡到了兵不血刃却更为凶险的权力斗争。就是偶有动了刀兵的,也大多是马贼劫掠或部落间的小小冲突或摩擦;真正称得上规模的战争,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发生在这片草原上了。
直到现在。
看着战场上散落的尸骸兵甲、嗅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正被大昭军士推搡着押往战俘营的北雁降将茫然四顾,怎么也不明白曾经在南朝江山恣肆掳掠的大雁,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雁昭两国为邻的历史,还得追溯到近百年前、太宗皇帝末年的时候。当时,立朝近四十年的大昭已由前朝末年的战乱中彻底恢复过来;迈入史称元景之治的盛世,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当时的大昭兵强马壮、声威远播,是远近诸国中当之无愧的霸主;就连刚联合诸部以雁为号立国的贺兰氏,也不得不压抑心底不合时宜的野心遣使来朝、称臣纳贡。
而大昭的强盛与繁华,给当时的北雁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见识到南朝地土以前,北雁人还曾暗暗担心过这个强邻会否有扩展疆土、吞并自家的野心;见识过后,才知道己方先前的担忧是多么的坐井观天、愚不可及──有那样丰饶广袤的土地,大昭人脑子抽了才会将脑筋动到自家贫脊苦寒的疆土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即使在大昭国势最盛、军力最强的时候,面对北雁时不时的小股骚扰,也顶多是在边境接战反击而已,对北雁人赖以生存的草原始终兴趣缺缺;更别说国势转衰之后了。也因此,即使康平之乱后、一度倾颓的南朝已在萧琰的治理下逐渐恢复了昔日的强盛,北雁高层在意的也只是劫掠的难度提高了而已;却是半点没想过这个隔壁邻居也有反过头打进自个儿家门的可能。
当大昭军队于边关集结之时,北雁高层还在为对方的意图与如何应对争吵不休;不想还没吵出个结果,来势汹汹、连战皆捷的征北军就已迅速深入北雁腹地、将小半个北雁纳入了掌控中。
待到如今,时入夏末,已从去年的干旱中恢复生机的草原青翠而丰美;可往年星罗棋布、四散其间的牛羊,却已为分属两军的断肢残骸所取代。写着雁字的旗帜被随意弃置在零乱草场间,反衬着远处飘扬的昭字大旗,成了一众北雁战俘眼底最大的讽刺。
当然,无论是负责看守关押战俘的大昭军士、还是此刻正坐镇中军听取汇报的帝王,都不会在意这些人是何感触──若非没打算永久占下这片草原,只怕这些战俘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成了草场的肥料了。
事实上,直到现在,军中的高层将领对于这些战俘是留是杀都还有着极大的争议。而半个时辰前才送达中军大营的战报,更给今日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意料外的阴影。
……想不到朕千防万防,还是让某些人找到了空子。
看着战报上留守驻军的粮草接连被烧的消息,尽管剩余的粮草仍足够应付征北军目前的消耗,案后的帝王仍让这份情报潜藏的意涵弄得眉头大皱;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得到这样的消息会在军中朝中掀起什么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