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到饭饱,又往庭院里走了几圈散步消食后,父子二人才双双回了屋;而已藉这段时间好生酝酿了一番的帝王,也在轻搂着爱儿歇坐上榻后筹措着言词缓缓开启了话头。
朕做了一个梦。
梦?
没想到父皇张口却是如此一句,少年微微怔了下:是……什么样的梦?
……一个很长很长,且真实到令人生怖的梦。
──梦,是从三个多月前、你自请出外前来瑶州后开始的。
每个夜晚、入睡之后,朕便会以看客的身份来到另一个似是而非的大昭。在那里,朕依旧是大昭的第七代国主,你也依然是朕唯一的嫡子,朕搁于心尖上百般呵护、极尽纵宠的爱儿。可不同的是,隆兴七年──也就是你六岁的时候──梦境里同样遭了高氏算计的宸儿却并未如朕记忆里那般得着岐山翁之子托梦,自也没有所谓的代父收徒之说,更别说是那至关紧要的生生诀了。
没了生生诀,宸儿给毒质重创的身子便没了治愈的方法,却是当真应了孙元清那句年寿不永、且将一生缠绵病榻的诊断。
萧琰叙述的声调尚算平静;可深深凝视着爱儿的凤眸,却已在回忆涌现的同时难以自已地染上了一层痛惜。
萧宸早在听到那句隆兴七年时、心底就已陡地一跳;如今迎着父皇这样的目光,却哪还不明白对方已知道了些什么?
——父皇……竟也记起了前生的事么?
意识到这一点,萧宸只觉一颗心瞬间跳得飞快;因震愕而有些苍白的双唇几度张阖,却纵有万语千言、也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好在萧琰提起这些,也只是想解释一下自个儿的心路历程而已,并没有让爱儿主动交代前生之事的打算。当下遂自怜惜地低首轻吻了吻少年发际示意对方无需在意;随即双唇又启、接续着说起了那漫长而又刻骨铭心的梦境。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梦中的一切,与朕记忆中的过往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宸儿病重至此,朕原先搁在你身上的期许,自也成了足以催命的重担。所以朕只能熄了让你承袭大位的心思、开始将目光投往你那些不省心的兄弟身上。
朕虽照旧将你养在了紫宸殿中,可因需得分神他顾的时候多了,你又年幼失恃、不似其他兄弟有母亲在旁照拂,所以几番思量过后,想着小楼氏与你母后一母同胞、怎么说也是你血脉相系的至亲,应该能好好照顾你才是,便在纳淑媛、广子嗣的同时又迎了她入宫为继后,以便在朕力有不逮时多一个看顾照料你的人。
朕对小楼氏并非没有防备之心;只是几年下来,见她确实对你关爱至甚、你也同她颇为亲近,原有的戒心便也慢慢放了下来,甚至存着恩赏的念头让她有了孕育皇嗣的机会。
──但这却是个天大的错误。
可笑朕千算万算,却偏偏在这事儿上忘了人皆有私的道理;忘了当小楼氏有了自个儿的子嗣后,你便不再是她赖以于后宫傍身的倚仗,而是阻碍她亲生子登位的眼中钉、肉中刺;以至于你大病初愈、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便在那毒妇的算计下于离宫出游时遭遇埋伏,最终辗转沦入敌手,成了北雁人用以要胁朕退兵的人质……
说到这里,回想起记忆里、失踪多时的宸儿遍体鳞伤地出现在北雁阵前的模样,尽管那些都是早已逝去的过往、爱子眼下也正好端端地靠坐在他怀里,萧琰的气息仍禁不住有了片刻哽咽;环抱着爱儿身子的力道,亦在心绪的跌宕起伏中微微收紧了几分。
见父皇因回忆而难受若此,思及他以魂灵之身随伴在父皇身侧时、那纵有满腔不舍,亦不能给予对方丁点抚慰的无力与无助,萧宸只觉胸口一阵酸涩涌上,终忍不住让那股承袭自前生的冲动驱使着直起了上身,先是抬臂圈揽住父皇脖颈、继而强忍着羞意安抚似的于男人唇上印下了一吻。
尽管只是一触即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短暂地贴合过后,少年抵着帝王额头轻声开了口,孩儿岂非正平安无事地在父皇怀里待着么?
……朕只是心疼。
爱儿的安慰让萧琰勉强勾了勾唇角,却连半点笑模样都做不出来;言词声调间更已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