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毓抹去桌上的酒渍,又道:「家父昨天刚听说,宗王和嘉王近日都要出京。嘉王所去之地,似乎就是徐州。」
徐州乃江淮重地,故而王勤与云棠极其看重,我道:「当日承典在父王麾下,曾带过邓满几天。」
邓满是驻徐州的王综的副将。云毓道:「嘉王想来是把那几天,当做天下兵马令了。」
我道:「也兴许,他把邓满当成了王综。」
云毓哧地一笑。
所谓天下兵马令,是指我爹当年军中用的令符。当年我爹率兵镇守边疆,大败蛮夷,同光帝命人替他打造了一套蛟符。共有一隻大符和八隻小符,大符调动全军,八隻小符差令八员从将。
当日跟着他的小将校官等,到了应昌帝时大多都成了镇守一方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所以便有忧国忧民的忠臣党们向应昌帝进言,说,如今怀王蛟符一出,几乎可调动天下兵马,于是就有了天下兵马令一说。
这套传说中的令符,我小时候玩过不少次,还拿它挖过蚂蚁洞。我爹这人用我娘的话来说,骨头里还是个被惯坏了皇子,一向有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东西金贵。不打仗闲的时候,这套符时常被他这里那里随便一丢,等要用时再到处翻找,搞得他身边的侍从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爹要一直留在身边的那只大符蛟龙的角那里还秃了一块,就是被我拿了撬假山上的石头撬秃的。
我举着秃角的蛟龙符去找我爹,他四下看了看把符揣进怀中,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掩住我的嘴低声道:「千万别告诉你娘。」
这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我和我爹正在如今我和云毓坐着的地方。
云毓道:「王爷与臣两人,还要这样对坐到几时?琴何时能有?」
是了,晚霞都要散尽了,楚寻怎么还不来?
云毓挑起嘴角道:「原来王爷请臣听的是楚寻的琴,最近没去找他罢,到此时不来,说不定是恼你了。」
我的脸无奈地抽了抽,正要说话,有人来传报,楚寻总算是来了。
数日不见,楚寻看起来倒还不错,抱着琴过来行了礼,「原来王爷是让楚寻为云大夫弹琴。」
刚把琴放上琴桌,正在调弦,忽而又有人来通报,说柳相来了。
云毓握着酒杯笑道:「今天人倒齐全。」
我咳了一声道:「柳相过来,是奉旨开导韩四的。」昨天没有开导成功,今天忙完公务,还要过来继续劝导。
本王在这里吃酒,情理上不能不请一请柳相。就好像他来劝导韩四,情理上也要向我通报一声一样。
我让曹总管去和柳桐倚说,小王在后园赏花听琴,请柳相务必赏光同饮。
曹总管奉命前去,少顷,云毓正抬袖斟酒,有脚步声至,我抬眼看见一袭青衫,曹总管身边,竟然是柳桐倚。
楚寻伏身跪倒,云毓站起行礼,柳桐倚道:「皇命在身,不得不再到王府中打扰,王爷与云大夫赏花饮酒,但愿臣没有扫了雅兴。」
我笑道:「哪里,能凑巧请到柳相同饮,是本王之幸。」一旁早有人又设了一座,我抬手让柳桐倚,柳桐倚便坐了,饮了一杯酒,又起身告辞,「实在皇命在身,不能耽搁,容臣先告退。」
云毓道:「柳相身负皇命,不敢多留,但既然是赏花听琴,好歹听一支曲再走。」
我跟着留,楚寻也道:「小人还未曾在丞相面前献艺,久闻柳丞相熟知音律,不知今日可能指教一二。」
柳桐倚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偷间片刻了。」
云毓将酒杯斟满,楚寻抚了一支曲,乐如流水,曲毕,柳桐倚微笑道:「公子果然好琴。」
楚寻恭敬道:「丞相谬赞。」
云毓忽而道:「一向听闻柳相长于音律,同朝数载,却未曾见识。今日难得雅会,假如柳相愿与楚寻公子合奏一曲,便是极其难得的风雅了。」
我微有些惊诧,楚寻笑道:「云大夫真会玩笑,丞相大人怎会与小人合奏?」
云毓挑了眉道:「我也是随口玩笑,柳相不用当真。」
这半像玩笑又半像激将了,我正要开口替柳桐倚脱身,柳桐倚却已淡淡笑道:「我若献丑,只怕楚公子见笑,琴是万万不敢弹。」转目望向我,「不知王爷府中,可有笛簫?」
本王怔了一怔,急忙命人去取。
好在我虽不通乐器,为了妆点门面,府中还收了一些。曹总管亲自带人去找,半晌找来一根碧玉笛,捧给柳桐倚。
柳桐倚接过,道了声献丑,楚寻便再抬袖拂弦,琴声似清泉流泻,柳桐倚将笛横于唇边,一缕笛音,便如悠悠晚风,繚绕云间,漾起泉上涟漪。
晚霞已褪,天色墨蓝,银星乍现,廊外暮靄深重,花色浓艳。唯有晚风悠然,杯中酒澈如泉。
我与云毓握着酒杯倚在座椅中,笛音琴乐中,我没醉,又好像醉了。
此时的一切,都仿佛暮色花香中的一场酣梦,让人不愿醒。
可纵然不愿,也总有醒的时候,笛声悠悠而尽,琴声亦停,云毓击掌道:「听柳相一曲,三年不敢再听别人吹笛。」
柳桐倚谦然道:「云大夫过奖。」再饮了一杯,又站起身道,「委实不能再耽搁了,王爷,臣先告退了。」
我望着那袭浅青出了园,若在以往,只怕我今夜又要辗转反侧,不得好眠。这两天,我倒也没怎么睡好,只是此时让我夜不能寐的,已经换了个人。
到了入更时分,酒兴已尽,云毓说累了,回府去睡觉,楚寻也抱琴请辞。
我送了送云毓,吃了几口茶后去沐浴,待沐浴出来,忽而想起柳桐倚还没有来辞过,就随口在廊下叫了个人,问了一句:「柳相几时走的?」
那回话的小廝道:「王爷,相爷还在小厅里和韩四说话哩。」
竟然还没劝完?
我遂踱去小厅看,到门前时,恰好看到韩四正跪在地上叩头:「多谢相爷,多谢相爷。」
柳桐倚道:「不必,明日我便稟明皇上,应你之事,一定一一做到。」
看来柳桐倚总算大功告成了,我转到一旁的廊下站,过了片刻,柳桐倚出来,我道:「这两天可劳累柳相了,连这等事都要亲自过问。」
柳桐倚的眉眼在灯下掩着倦意,「本是份内事。」
究竟怎么劝通了韩四,他还没向啟赭稟报,不便说,我也没问。柳桐倚开口告辞,我留了一下:「柳相劝了半天,喝杯茶再走吧。」
我和柳桐倚同进了前厅,待茶捧上来,我向柳桐倚道:「本王府中晚上备的茶都是淡茶,搁一两片叶子取个味道,怕浓了不好睡觉,不知道柳相能否喝得惯。」
柳桐倚道:「臣一向晚睡,确是常喝浓茶。但晚上还是宜饮淡茶。」
我道:「柳相政务繁忙,还当留意身体,晚上早些睡。如果一味耗费精力,眼下不觉什么,长久下来身体还是会有所亏损。」
柳桐倚笑着道谢,我也笑道:「没留神话就多了,本王常有爱多话的毛病,柳相别介意。」
我有意将话岔开,「我这个早睡吃淡茶的习惯,也是小时候被逼着养出来的,那时候父王喜欢喝浓茶饮烈酒,母妃就管着不让他喝,全府每天晚上都只能喝淡茶。我晚上入更就被命令去睡觉。还曾学过古人,夏天晚上抓萤火虫,包在薄绸口袋里,藏进床帐中偷着看传奇话本,可惜不好用,不够亮。」
柳桐倚道:「是,而且夏天没被褥,不好藏。臣倒是凑着月光亮看过,费眼,冬天冷,就看不得了。或是把正经书的皮儿扒下来,糊在话本上,可惜线钉那里不好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