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道:「是臣连累了王爷受伤,王爷再这样说,臣当不起。」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来得甚巧,我刚从月华阁回来。再晚一刻,可能就错过了。」
柳桐倚道:「并非凑巧,我知道王爷今天去了月华阁。」他端着茶,侧首看我,「我想着王爷差不多该此时回来,便过来了,不算凑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语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个臣客套说话,我还以为得你一句交心话甚难。」
然思向我挑明瞭月华阁,有何用意?他这句话出,我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为王爷的话十分坦荡,臣若再遮遮掩掩,岂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爷之前每个字里都藏着诗意,每句话,都浮在半空,无限脱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对脱俗的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脱俗的茶雾里,一时有点懵,「那个,然思……我……我是觉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皱眉,「其实王爷的态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爷和旁人说话时,并不是这个模样,但只要一和臣言语,立刻像变了个人,因此,在王爷面前的态度,臣一直都在战战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终于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果然哄不住你,装样子和真风雅,还是看得出来。」
像是一把锤子,驀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梦,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实,我硬说出那些话费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听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雾散了,云开了,原来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谢柳相今日直言,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到哪年哪月去。实话告诉你,这个水榭,我不常来,今天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妆点门面。这里曾是我监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奋屋,小时候我天天被他关在这里念书,收起浮桥的机关原本在岸上,不在这边,他把浮桥一收,我就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简直是座水牢。即使后来翻修了,我依然对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边的书架上尽是《天宝神道》,《乱世奇侠》。」
我苦笑:「原来是那些泄了底。让柳相见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拋却客套做作,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朝中都说,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权奸王,心怀祸胎,你如何以为?」
我目不转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静,「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说得透?奸或忠只是一种立场,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谓世事并无绝对。」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为我是哪个立场?」
柳桐倚没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话说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没有回答,我很欣慰,因为然思你,没在我面前说假话。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怀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码,能做个不错的朋友。假如没有这个怀王的头衔,本王真的只想做个自在的间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这个么,应该也是个游歷四方的间人罢。果然间散最难得。」
我站起身,「的确难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现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对还是错。」
柳桐倚走到我身边,「对与错很难说清,大概人人都会遇到如此之事,我有句话,也不知对错,却想和王爷说。王爷伤还未愈,月华阁之类,不宜多去。」
我侧身凝望着柳桐倚,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思,本王这次受伤,你是否怀疑其实是刻意安排。我……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静,「我,不曾如此想过。王爷没有这样做。」
我觉得,云毓派一百人过来,用乱刀把我扎成蜂窝,换得这句话我也值了。
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会不会觉得,本王接近你,是别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顿,我苦笑:「你还是别答了。」
他果然没说话,只是,片刻片刻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对你所做,都不会别有居心。」
说出来,我自己先觉得好笑,「不好,这话假了,应该说,全部都别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过来的目光,「然思,其实我,喜欢你。」
话出口,我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回什么。」然思他会回我什么话,我心中大概能猜得到。
柳桐倚凝视着我,神色似乎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他道:「哦。」
我没料到我竟然说了,说了就说了,或者此时说,反而好,总算老天或我自己给了我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说出来反而越发坦荡荡了。
我索性彻底直截了当地道:「柳相不必担心,我今天难得想彻底说了实话,方才把这句话讲了。我知道你是端方之人,断袖这种癖好,本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我和你说的这句话,大概会让你心中不快。实在是抱歉得很。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爱慕然思,一直以来,我总不能放下。刚才对你说了出来,我有些后悔,出了这里,然思只管把今日之事统统忘掉。你若从此便远着我,不再往来,亦是理所应当。」
我这话一直看着外面的湖面说,说完了,我还是看着水,继续看。
柳桐倚在我身边貌似挺平静,我的心滴滴溜溜地悬着,等等等,半晌之后,听见他又开口,道:「哦。」
然后又全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