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枚芽叶缓缓潜沉至耳杯底,再渐渐浮出,顺着水流的方向摇曳飘送,三沉三浮,茶叶微卷,就像是捏起的小皱褶。
六叠大的和室里,蒙顶石花的热气蔓延开来,将傅介子整个人笼罩在了其中,以至于有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若非元夕那一声大喊,他也还沉浸在虚虚实实的茶镜里,醒不过来呢!
“啊?!”
傅介子回过神来,从手中的耳杯里抬头,看着站在拉门处正在脱鞋的元夕,一路紧绷的脸总算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笑意,赶紧起身,跪下,行礼,左手压右手,手藏在袖子里,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
“臣请六公主安,六公主长乐无极。”
元夕知道傅介子向来是个懂规矩的人,从来不会仗着从前曾伴过她的兄长读遍四书五经,又和她有着自幼相识的缘分,随意待之,见面,不管周围有无人看着,都坚持先行礼,后叙话。
元夕懂他,微微点头,抬手,朝后招了招,外头分别站在拉门两侧的宝璐和绎心见状,明白,抬手,赶紧把面前的拉门推合上,转身,双手掌心紧贴着手背,放在腹前,站着守着。
“骏马监起来吧!说好了,我今日喊了你来,主要是叙旧的,正巧儿,兄长前几日派人送来了一些上好的蒙顶石花,刚才骏马监可还尝过了?觉得如何?”
元夕听见身后的动静,松了口气,超前走动,上席,跪坐,就坐在方才傅介子对面的位置上。
傅介子闻言,起身,快步走到原来的位置也跪坐好了下去,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元夕,一笑,伸手,拿起放在面前案桌上的耳杯,放在嘴边,张口,抿了抿,半认真半调侃,“果然是好茶,陛下对公主果然宠爱有加,这些茶叶都是西域新进贡来的,今年那儿风沙大,收成不大好,比起往日要少了不知道多少斤茶,总共才送来了三斤,我看公主这儿也得有一斤,不然公主可舍不得把这等好东西分我一杯羹,定是早早的就不知给藏到那里去了。”
石邑公主茶痴的称号在大汉可非浪得虚名,傅介子作为她的竹马又岂能不知。
“是两斤。”元夕笑着纠正了傅介子的话,可是这次那笑容却并未延伸到眼底便退散开去了,“就是这么多我才烦,兄长这是.........我知道这么说难免有些大不敬,可我总觉得兄长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
要知道从前元夕可不会说什么黄鼠狼这些个刺耳的话,更别说针对的对象是现在的陛下,汉昭帝刘佛陵了,这可得把坐在对面听得尤其清楚的傅介子给吓得不轻啊!
“公主!快住口!”傅介子闻言,大惊,猛地站起身,走到元夕身旁的位置,跪坐下,神情激动,“这些个话,可不是公主您能说出口的,这可是大忌讳!”
元夕却不听,扭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傅介子,现在离自己离得那样近,却又好像那样远的傅介子,垂眸,在一滴清泪滑落眼角时,身子一歪,将头靠在傅介子的胸膛上,一直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伸过去,紧紧环住傅介子的腰身,任凭他如何挣扎说着:“公主,您松手,这不合规矩!”就是不肯松开。
“傅哥哥,夕儿现在是真的害怕了,兄长这次恐怕是真的,他是真的准备要把夕儿远嫁了!”
伴着嘤嘤的低声抽泣,淤积在心底深处,连日来的委屈尽数从元夕嘴里朝傅介子吐去。
傅介子虽然只是一骏马监,对朝局的事,不甚了解,而且还是刚才上任的,但他向来都是负责监管邦交之事的,所以匈奴人的求亲他不可能完全不清楚,只不过陛下也并没有确实的说过要把元夕嫁过去啊?
“夕儿,你这担忧到底从何而来?”
傅介子满脸不解,不过温香软玉抱满怀,难免让他有些失控,更何况此时此刻躺在他怀中的,还是他一直以来倾慕的女子,忍不住,还是把手悄悄的,轻轻的放在了元夕肩膀上,拍了拍,因为元夕那声“傅哥哥”便也顺理成章的把公主改成了“夕儿”。
“傅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先帝最小的公主,现在兄长别说公主了,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你让兄长拿什么去联姻啊?那不就只能拿我了吗?这还用兄长亲口说吗?他早就别无选择了!”
关于这点,傅介子不是没想过,可按照祖例,历代联姻外邦,其实送去的女人大部分都非真正的公主,大多是宗室之女,随便给了封号就嫁过去,隔着千山万水的,谁又能知道什么,再说了宗室之女也多是身份尊贵的女子,也不算是亏待那些个小国了,据记载甚至还有拿宫女来顶替的先例,所以不是傅介子不紧张元夕,而是根本无需紧张啊!
当今陛下如此宠爱石邑公主,定不会轻易拿她去邦交,远嫁异乡,从此兄妹再无相见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