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1894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距离慈禧太后的六旬万寿典,仅剩下一日的时间了,虽然柳吉从四月时就开始拍戏,可直到现在,他依旧找不到任何的感觉,念出来的词儿,怎么听都像是不过是照着话本子读出来,不带丝毫真情实意,神态变化,也同样抓不准,哭的时候,像是在笑,笑的时候,又不能及时收住,词儿是没念错过,可这是唱大戏,又不是学堂夫子教背书,就算是背书,人家至少还会摇头晃脑的配合故事节奏,但他唱出来的词不仅僵硬,还压根儿就没表达出说出那句词时张飞的心情,他即便不在台下看,也想象的出来自己排的这出《造白袍》看着该有多不忍直视!
与他一块拍戏的是前年与王桂芬一同奉供宫廷的谭鑫培,演的是刘备,不过一起唱了一个上午,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谭鑫培不光同自己一般也找不着感觉,心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在这儿上头过,唱一句走一次神,还好几次唱过了都丝毫未觉,看着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柳吉与谭鑫培虽非同一个戏班出身的,可戏子之间向来不讲求这些虚的规矩,更何况两人都是那种既不坏心眼儿又不惹事的名角,臭味相投,久而久之,能聊到一块儿去,也不奇怪,只是柳吉的师傅并不喜欢谭鑫培,可能是觉得好的戏子却不是出自己的手笔,心中略微有些不痛快罢了,一直警告柳吉别同他多说话罢了,所以在外人眼里,柳吉向来不会与他多言语。
毕竟柳吉虽如今是受太后器重了,可这么多年当初爹借的钱财他还未还清,摁了自己拇指印的卖身契还握在师傅的手中,有了那个,师傅一气之下,把他卖到窑子去当寡妇的小相公,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好歹跟了这么多年,师傅那狗急跳墙的性子,他怎会不了解,只好先顺从着。
可心中却实实在在的佩服谭鑫培那把能把词儿唱活的金嗓子,暗地里没人的时候,时常与其师兄弟相称。
只是如今不同了,有了瑾嫔在心中,日日夜夜牵肠挂肚,柳吉真的很像把这场戏排好了,让慈禧看得开开心心,到时再稍微提醒一下太后兑现之前说过若是你让哀家看得高兴了,重重有赏里的赏,太后要是发话了,他师傅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藏着那卖身契不还给他了,到了那时,他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向瑾嫔表明心意,看之前珍嫔的意思,她姐姐应该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那层想法的,可能就是顾着身份,要不然以瑾嫔的为人,早就差人给他把东西送回来了,更不可能由着自己的妹妹昨夜回景仁宫的路上,跟自己说了一路的好吃了,所以这次万寿典,他必须让这场戏成为他唱戏生涯的顶端。
心中暗下决心的柳吉,猛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戏服,朝坐在戏台另一端的从方才他说停下来歇会儿,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后,一直耷拉着脑袋,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不断在叹气的谭鑫培,好笑,无奈,“我说老培,你就别在这里唉呀唉的了,再这样下去,树叶都要被你唉下来了,快起来,咱们继续练,没多少时间了,要明日还像刚才那样,我可没脸皮子上台去演了。”
“那就别演了!”一向好说话,出了名的好脾气的谭鑫培非但没因为柳吉故意调和沉闷气氛的调侃,笑出声来,而是站起身,手臂往后用力一甩,将站在自己身后的柳吉推开得远远的,表情破天荒地的极为不耐,吼了一声后,抬手烦躁的抓了抓脑顶的假发,扯下来,丢在地上,重新看向被自己吼得一脸懵的柳吉时,又变得有些为难,“阿吉对不起,可我是真不想演下去了,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吗?生辰不是忌辰,好好的喜庆日子演造白袍,方才去堂内你也看到了,全堂白花花的一大片,接下去还来个《白帝城》,这戏,该有多丧气啊!太后这两出戏,是故意点给皇上看的,太后这是在借戏泄愤啊!你说好好的一对儿母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现在实在是没心情演下去了,求你了,先让我回去用个午膳,调整调整再来吧!刚才你也看到了,我这情绪,根本演不出刘备的感觉。”
话毕,也不等柳吉答应了,自顾自的转身离开,柳吉能怎么办呢?师兄都用到一个“求”字了,他也就只能目送着谭鑫培的背影逐渐远去,到最后,彻底消失在德和园的院门外,收拾了一下东西,遣了戏台上的人离开后,脚步颇为沉重的朝自己住的后院走去,心情低落到尘埃里的他,连饭都不想吃了,也就别指望他会看见不知何时,从哪里进来,早早坐在他卧房门前台阶上,双手搭在膝盖上,托腮,等他等得都快要睡过去,估计也是因为昨夜与他谈得太晚,回去之后天都快蒙蒙亮起,可以说是一夜未睡过,头一歪一歪的东哥了。
“砰”的一声用力关门声,差点儿把卧内离大门稍稍近些的花瓶震掉碎地上,同时也把坐在大门外犯瞌睡,一样没注意到方才进门的柳吉的东哥给惊醒了。
猛地站起身,跑上台阶,也不敲敲门,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伸手,把门朝内推开了,跳过门槛,跑向里屋,顺道反手把门带上,好将刚好在把身上的戏服脱下来,换身轻松点的,脱得就只剩一条裤衩,柳吉的春色尽数挡在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