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端静左手指尖轻轻摩挲过压在臂弯下不知积压在箱底多久,上头已经布满了乌黑霉点的宣纸,难看之余还有股怪味儿,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闲情雅致,依旧用青黑色的手逐一划过纸上笔墨熏染处,声音低沉沙哑但又不失温柔将上面两句诗缓缓念出,带着难以述说的悲伤和悲凉的遗憾,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就连身为局外人的陆晨曦听了都于心不忍,如若她的视线没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没看到脖子拉伸到变形,青筋血管暴露在表皮之外,眼白微翻,肤色青黑,原本精致的瓜子脸此时浮肿得跟含了两个大肉丸在脸颊两侧一样,浑身笼罩在浓郁黑气之中早已不复从前端庄贤淑的端静和紧贴在其身后,弯腰低头,握着其右手,共用一支毛笔不知在纸上写着什么,眼神空洞,身体僵硬,脸色惨白中带着灰暗,印堂黑气缠绕明显是被冤鬼缠身的长叙的话,现在估计早就为此情此诗潸然泪下了。
双手扶着一侧墙柱,忍痛挣扎了半天,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可还没等她把气喘匀,房梁上又是跳下一人,不,是一鬼,丝毫没对自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肮脏行为有什么愧疚之心,准确无误的将脚狠狠踩在她的后背上,力度之大,将她直接整个人踹趴在了地上。
这也就算了,真不知道此鬼是天真过头,还是傻到冒泡,居然觉得她既然是脸朝下重新摔在地上的,就肯定没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对于始作俑者是谁,什么也不知道,还想偷偷跑到另一边去躲起来,其实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单从时间来看,除了那个天杀的心比毒蛇还毒,就这几个时辰便在她面前将最毒妇人心这五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的诺敏,还能有谁?!
陆晨曦单手背到身后,揉了揉钝痛的后背,用力咽了咽口水,把因刚才那一下的冲力,瞬间涌上胸口的污秽物吞回去,又抬手,双手用力扒住墙柱上的凹槽,用比方才更多的时间,艰难从地上慢慢爬站起来,双腿打颤不断,因她本就是突然被从高处推下的,别说是做好落地的准备了,当时她的整个脑子都是懵的,等回过神来,便只来得及护住头部主要位置了,以至于摔下时脚踝不慎扭伤,一动就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更何况是支撑着身体起来,刚才站起来那一下天知道她鼓起多大的勇气,咬牙忍住多大的苦楚,这又来一次,说不生气不不想打人肯定是假的,可无奈以她现在的状态,对诺敏这只敢在背后捅刀的小人实在是没辙,只能任由这厮在她背后为自己的偷袭成功偷着尽情乐。
可事实上,诺敏在陆晨曦起身之前,就有些后怕的接连后退好几步,离她远远的,以便她恼羞成怒想教训自己时,自己也有足够的空间或时间想出应对之策,哪里还敢借机取笑她啊!刚才也就是见她那么得意一副成功抓住自己小尾巴的神气样儿,才小心眼的想要捉弄她一下,可真做了点什么之后,又有些怂了,其实主要是怕若是把这丫头惹毛了,她真的会弄死自己,毕竟她的确有这么一个能力。
所以搞事前诺敏就已经做好赶紧跑路的打算,躲不过初一,能躲过十五也是好的,可刚瞅准时机,预备跑出门去时,却见陆晨曦与自己同一个方向,一瘸一拐的也往屋外艰难挪动,望着她有些过于凄惨的背影,边在心里暗自琢磨自己刚才前后力度是不是过大了,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边踌躇向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扶住她的一侧肩膀,头一低一低,活像做错事被爹娘抓了个正着的小孩,小声斟酌道:“哎!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好像也没..........使那么大........劲儿吧?至于吗?你们这些臭道士不都身强体健的吗?怎么搁你身上就这么弱鸡?”
“你家这叫没使劲儿啊!”陆晨曦忍无可忍回头就是一声怒吼,喊完才想起这屋好像不止她跟这个二货,也没浪费时间多此一举抬头去看,把手往后伸,死命拽住诺敏的衣领,拉着就赶紧往屋外狂跑而去。她刚从房梁掉下来这么大动静,那吊死鬼只要生前不是个聋子或者干脆打从娘胎就没长耳朵,肯定能听见,只是估计人家手头上正在办的事比对付她来得重要得多,又以为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所以才没空搭理她,这下好了,本想,装作啥也不知道,糊弄糊弄感觉跑的,结果这蠢货诺敏,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全给她把底细抖落出来了,道家可是世间所有鬼怪的克星,这身份一出来,这位枉死的二福晋还能放过她?放她出去找帮手来干掉自己?虽然她压根儿没这闲功夫,本人也不是除魔卫道的正义人士,但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喂!你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诺敏挣扎着欲甩开陆晨曦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但眼角瞥见她不太灵活的右腿,又不太敢太过使劲儿,只能边半推半就的跟她在这里僵着,边绞尽脑汁的想词想句,好声劝解顺道捂着良心为自己开脱几句,“你脚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啊我说?让我扶着你怎么了?好,我为我刚才的行为道歉,我承认刚才我的那些做法是有些过了,可刚才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说话不算数,这头刚说要跟我互帮互助,那头转过脸去又拿公主来要挟我,你若不这样,我......我也不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吧!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挺好的人。”
“是鬼。”虽然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甭管诺敏说些什么,都别搭理她的陆晨曦闻言,还是没忍住纠正了一句。
“那我也是一只好鬼,我发誓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只是......只是.......”一直以来诺敏都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明明往昔的回忆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只是昨日发生的事,怎么转眼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呢?所以陆晨曦这话一出口,她张嘴就不服气的驳了回去,可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其实很多时候她都跟自己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连当年那么强大,全天下几乎是无人匹敌的建州女真,如今也濒临灭亡,盛极而衰了,她怎么还是对那些老掉牙的事死抓着不放呢?
“正所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诺敏,我同情你的遭遇,但若你当真无害人之心,你就不会还在世间徘徊,并为此夺走别人的身躯。”陆晨曦脚步微顿,回头,眸光落在诺敏身上,如寒芒锐利,语气并未有丝毫的客气婉转,一针见血。
大概是没想到陆晨曦会说得这么直接明了,诺敏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同时,脸颊两侧也因被说中心事,羞愧难当,一片绯红,眼珠不自然在眶中转动片刻后,紧咬着下唇,垂头,不再言语。
“行了,这些话以后再讨论,现在当务之急是先.......”陆晨曦见诺敏这次没再反驳自己,且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她都听进去了,这就够了,通过刚才的观察,陆晨曦觉得诺敏并非是十恶不赦的那类鬼,走到这一步,只怪她执念太深,加之认主不慎,简单来说就是被教坏了,帮她走回该走的路这是必须的了,但不宜逼得过紧,何况现在的形势,若再不走,她们俩啥也不用想了,可以直接下去了,想到这里,陆晨曦抬手拍了拍诺敏的肩膀,刚安慰几句,目光一略,便是斜睨瞥见诺敏身后张牙舞爪朝自己飞扑过来的端静,说到一半的话,就这么硬生生的噎在喉咙不上不下,半响才反应过来,用力咽了咽口水,抓着诺敏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欲哭无泪地大喊一声,“不是吧!我就这么一想,还来真的了!快跑!”转身,也不顾腿上的伤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就往屋门口死冲出去。
“什么?”诺敏明显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动作微滞。
“后面!”但眼看着那只女冤鬼都快杀到自己跟前了,陆晨曦一心只顾着麻溜的跑,哪还有心思去回答诺敏的问题,只言简意赅的朝后随口喊了句。
“嘭!”
可谁知话音一落,近在咫尺的大门便像是被人从外用力地拉合,在陆晨曦的眼前狠狠地关上,屋内本就因无烛光照明,加上又没窗,只能靠着从门外透入的点点月光勉强照明,这下好了,彻底黑了,而且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
“这....!怎么回事?!”诺敏有些慌,本来刚才还对陆晨曦拉着自己的手这么亲密的举动有些抵触,现在是恨不得整个人压在陆晨曦身上了,压得她哇哇直喊腿疼也死活不肯松手。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在屋门关上的前一秒只来得及看清长叙那张苍白僵硬得如同死尸一样的脸,根本还没弄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为什么陆晨曦要拉着自己跑成那样,眼前就全黑了,事发突然,又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害怕,紧张,也很正常。
“你抽什么风啊!撒手!”陆晨曦手脚并用将自己的被诺敏抱在胸前的右手抽出,又一脚将她踹开到一边儿去,不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起开!靠边给我站好了,你不嫌黏糊,我还嫌恶心。”
这里现在的季节是寒冬,原本她是不该觉着热的,可前前后后跑动了这么长时间,后背的衣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所处的这屋子里又没窗,刚刚连唯一的门都关上了,更显得室内闷热,密不透风,身上更觉黏黏糊糊的,很是不适,可诺敏这包得比她还多衣服,刚才跑来跑去,满脑门子都是汗的死丫,还用她那汗淋淋的手拉着自己,湿干过后硬成一股的刘海贴着自己的脸,这不存心让她膈应吗?
“你!”诺敏被骂得俏脸布满红霞,伸手扶住一旁的墙柱,才勉强稳住被推得有些趔趄差点整个人往后仰面摔的身体,紧咬下唇,眼含温怒穿透黑暗,狠狠扎在陆晨曦身上,声音因咬字过于用力而有些颤抖,“你才恶心!刚才也是,现在也是,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现在还不是一样,霸占着别人的身体不走,你说是公主把你硬牵扯进来,证据呢?拿不出证据,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凭什么摆出一副站在高处教训人的样子?”
陆晨曦没空理会儿这个一会儿一个样,总是突然就神经质生气的烦鬼,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帮不上也就算了,还尽添乱,她就不信诺敏的身份,会看不见那只女怨鬼,“丫的,你该不会还在整我玩儿吧?!”
“你在说什........”诺敏摆出一脸不解的无辜样,看起来倒真不像是装的,要不是这厮说到一半,后半句话硬生生的卡在喉咙中间,连连后退,抬手,一边抖一边指着她头顶上方,惊呼一声,“陆晨曦,上面!”陆晨曦差点儿就又要被骗了。
“嗤!”
说时迟那时快,被浓浓黑气层层包裹的怨鬼自房梁跳下,伸手准确无误的抓在陆晨曦左肩上,就被她不同常人既不躲也不闪,更不想办法逃开的,一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想管的嘴脸给弄得愣在原地,刚庆幸这丫头到底还是常年养在温室的大小姐,哪里见过这情况,就算再有心计又如何,不过也就是跟她娘偷学的些皮毛罢了,人跟鬼,如何斗?待她将长叙带下去,那狐狸精就会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女儿,最终都只能做她聂格里端静的手下败将,这嘴角刚趔到脸颊两侧,还未到耳朵,便感觉脖颈儿处,一波波钻心钝痛袭来,且一阵比一阵厉害,回头垂眸一看,当看到那根深插入自己魂体内沾了血的降魔杵,和杵柄上不知什么时候画上去的血红符时,她才总算是明白为何方才陆晨曦面对她的攻击,丝毫躲闪的意思都没有。
原来不过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
“啊!啊!”端静感觉那根插在自己脖子上的杵子犹如一块刚从油锅捞出来的烙铁,炙热的滚烫感,让她觉得好像整个身体都要烧起来,烧得一干二净,渣都不剩,一样,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后,抬起双手,五指弯曲,欲朝陆晨曦紧握杵子那只手抓去,想要把这该死的杵子给抢过来,但看着如蚯蚓爬附在杵身上的纹路,吓得她手又往后缩了缩,恐惧油然而生,也许是潜意识在暗暗作怪,与此同时脑海中仿佛有道声音在跟她说,“别拿,碰了你就什么都有没有了,快走,带着心爱的男人离开这里,这不才是你最主要的目的吗?快走!”
闻声,端静心咯噔一下,猛地抬手,明知道会灰飞烟灭,还是毫不犹豫的连带着陆晨曦的手一起握住插在自己脖侧,降魔杵的柄身,一边疼得嚎嚎大叫,一边紧咬牙关忍着掌心犹如被烈火灼烧的痛感,将其用力朝外抽的同时飞起一脚用力踢在陆晨曦的胸口,力度之大,踹得小姑娘纤弱的瘦小身躯整个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一侧紧闭的屋门,将半扇门板撞摔下,最后如了无生气的残枝败叶,滚落在地上。
“陆晨曦!”诺敏惊呼一声,就朝连人带门飞出去,摔在院外,双眼紧闭,满脑门子都是汗,被端静抓破的左肩黑气缠绕,五道血印,透过半遮半掩撕开几道口子的衣物看进去,触目惊心,眉头皱成深川,倒地不起,看着像是痛晕过去的陆晨曦狂奔而去,三步并两步的跑到她跟前,蹲下,伸手,将气息已经有些微弱的她搂在怀里,低头,垂眸,满眼的关切,掩饰不住,“陆晨曦,你怎么样了?”
可谁知这一人一鬼认识以来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难得的温柔,还未持续至端静一手握着还插在脖子上,任凭她如何用力往外抽,都是抽不动的降魔杵,另一只手已经再次抓住长叙唐式衣袍宽大的袖口衣角,神情激动,对他说:“叙哥哥,静儿这就带你离开这里,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就回到以前那样了,郎情妾意,一双烛影一双人,再没有人能来拆散我们了。”就被某女无情丢入黄浦江去,直接无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