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自己,自以为爱着,却对恋人的痛苦挣扎毫无觉察。
那时他只觉得自己无辜,而现在回头再看,那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呢?庄仕杰诚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可是作为他的恋人,对他所承受的压力竟然全不知情……徐悠突然间开始怀疑,当时的自己真的有想象中那么爱着他吗?还是说,他爱着庄仕杰的同时,也深爱着自己青涩的自尊。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在爱情破灭的打击和自尊被践踏的打击之间,到底哪一样来得更加致命?
这个疑问,直到多年之后他自己仍然分辨不清。那么当时的庄仕杰,是不是也同样迷惑,同样分辨不清?
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他这么多年来始终以一种被害人的心态自居,自以为是地恨着所有那些被他冠以施虐者的名号的人,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庄仕杰是不是也正是因为看清楚了徐悠心里那所谓的爱情的真相才最终做出了放弃的决定?因为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也无法确定在这个冲动的青年的心目中,到底是爱情更加重要,还是他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更加重要?
徐悠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当他看着庄仕杰抱着婴儿的照片,心里想着要放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宽容,是对他曾经的伤害不计前嫌,是一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悲悯的豁达。
可这一切,原来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原来这么多年,真正需要原谅的人,并不仅仅是庄仕杰。
那么年轻的自己,还不懂得爱,只以为有了燃烧的热情便已足够。却不知一个爱字,不仅仅只要迷恋,除了厮守在一起卿卿我我,还需要更加深刻的了解和共同承担的勇气。而那时的自己,借着年轻的名义享受着庄仕杰给予的照顾和关爱,而那些需要承担的东西,都被他理所当然地压在了庄仕杰的肩膀上。
他忘记了庄仕杰虽然比他年长,但也只是一个人,也终于会有承受不了的一天。
这些,他都忽略了。
于是,分开的日子里,他浅薄地抱怨着、恨着,灵魂都浸泡在了毒汁里,怨恨着自己曾经遭遇的一切。唯独忘记了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曾经施加给他人的伤害。
原来,自己那所谓的反省,竟如此的浅薄。
徐悠把自己蒙在毯子里,哭的不能自抑。
为什么总要到多年之后,我们才能够看清楚那些过往的生命中所遗留的遗憾?为什么总是要到多年之后我们才能够真正认清楚,那些所谓的伤害,其实更多的来自于自己的偏隘?
徐悠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疯狂地期望着时光会倒流。如果他可以重新回到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如果他能够重新站在明珠广场的台阶上再一次面对着那个前来告别的、满眼神伤的男人,他绝对不会说出“我恨你”三个字。
他会好好地再抱一抱他,会吻着他的脸颊轻轻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和你一起承担这一场灭顶之灾。对不起,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只是一味地索取。
对不起。在我还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爱你。
57、第二场雪
冬天的雪,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等到察觉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已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子。城市的上空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厚重的阴云,衬着脚下白色的城市和远处灰黑色的宁静的海面,凌晨时分的岛城,像墨色晕染开的一副水墨画。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落下来,在窗外的玻璃墙面上轻轻一碰,又继续向下方飘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雪天昏蒙的雾气里。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也是近两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岛城地气潮暖,即便冬季下雪,大多也是落地即化。眼下这般壮观的雪景,庄少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庄少东把玻璃窗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沁凉的空气里夹着雪花扑在脸上,有种湿润又清新的感觉,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春天。
冬天已经来了,他的春天,到底还有多远?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庄少东回身看时,徐悠还在睡着,被子却已经被踢到了一边,露出了一截修长的大腿。他睡觉习惯了不穿太多的东西,对于庄少东替他预备的睡衣睡裤总是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庄少东甚至怀疑若是没有自己在场,他说不定更喜欢裸睡。
庄少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替他盖好被子。卧房里光线模糊,徐悠的侧脸又正对着靠墙的一侧,从庄少东的角度只能依稀看出他那双微微有些浮肿的眼睛。
说实话,直到现在庄少东也没想明白徐悠到底在哭什么,而且还哭成那个样子,直到自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停地抽搭。他不过是告诉他庄仕杰的身世,好让他知道庄仕杰当初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他怎么就难过成那个样子呢?果然还是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吗?
这个认知让庄少东心里有点儿郁闷。当初说什么要拔出两个人之间的那根刺,现在看来,刺是插进了,可是留下一个硕大的伤疤,反而得不偿失了。
唉。
庄少东发愁地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徐悠,不知他醒来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管怎么说,自己在徐悠面前,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很不利的位置上。庄仕杰一个眼神就能办到的事,他也许要爬过一座山。而且爬这一座山的努力,还不一定会被他看到。
唉。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庄少东叹了口气,放不开就是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