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忙道:“翁翁细细嚼,不费牙。”
卫老秀才眯着眼,摇摇酒壶,伸出干瘦的手撕下一小片肉脯放进嘴里慢吞吞用牙磨着,又摇摇一根手指,含糊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一小娘子无需认字。”
阿萁笑,帮着捶肩,道:“老翁翁都收了我的束脩呢,应当为师。”
卫老秀才连连摇头:“算不得,算不得。”
阿萁哪肯罢休,又道:“翁翁都已教过我字,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好比进了茅厕……”
“啊呀!粗鄙之语,粗鄙之语。”翁老秀才大惊失色,似见洪水猛兽。
阿萁捂住自己的嘴,弯弯的眉眼,轻声道:“村妇老妪都是这般讲话,翁翁不教,我自是学得她们口舌。”
翁老秀才唉声叹气道:“老夫清耳听不得浊语。也罢,再教你几字。”他很不情愿地用脏硬的指甲在泥地写两行字,教她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又忍不住考教,“可还记得上一句为何?”
阿萁脱口而出:“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卫老秀才见没难住她,大为生气,又问:“可还记得如何写?”
阿萁捡了一根枯枝,将背过的十六字默写出来。卫老秀才更加懊恼,抖着胡子伏身过来细看,指着“宾”字大乐:“错了,错了,客到门中,其下为贝,此贝少一横,大谬矣。哈哈哈,你一小娘子,总归差了些。”
卫老秀才捉住了阿萁的错处,手舞足蹈好不欢乐。
阿萁无奈,一时也不懂自己写了错字,卫老秀才缘何这般高兴,看他笑得如三岁稚童,不由也掩嘴跟着笑,笑后重新拿起枯枝,边默记“凤在竹林……”,边在地上学写一遍。
卫老秀才笑得畅快,眯眼看阿萁笨拙写字,又生好师之心,技痒难耐,忍不住出声指点:“凤字难写,阿翁教你。”
阿萁福了一礼:“谢阿翁指点。”
卫老秀才本要夸赞“孺子可教”,总念一想她一个小娘子,哪当自己赞许,哼一声,又念叨:“女当学针黹女红,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将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将十六字记牢,拿着枯枝抹了又写,写了又抹。
卫老秀才看她写得认真,不知怎得怒火大炽,拿脚抹了自己写的字,揣着肉脯酒壶起身道:“小娘子误入歧途,非为人事。”哼了一声,教训道,“快点归家去。”
阿萁字还没得写得熟,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抬起湿漉漉的双眸怔怔地看着卫老秀才。卫老秀才可没怜幼之意,更不理阿萁的伤心,反虎着脸拿手驱赶,道:“快归家去,去去,去。”边赶边一摇一摆地走了。
阿萁素知卫老秀才反复无常,难过也不过转瞬,看他走得远了,轻抿下唇回缓过来,见地上字迹依稀,吹吹上面的泥粉,倒也还能辨别,又学写几遍,这才依依不舍地弃了木棍,抹去字迹,拍拍身上的脏污往里正家去。
陈氏正与里正娘子话别,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抱着针线笸箩微红着脸道:“竟又在你家盘桓了一日。”
里正娘子为人爽利,笑道:“明日再来一道说话,我这个粗婆子就指着你来教我家柳娘扎花。”
陈氏更加不安,弱声道:“费你家好些炭火。”
里正娘子道:“这话讨嫌,你不来我也要拢火盆,只管安心来。”又叮嘱道,“你有身孕,道上小心。”
陈氏轻笑,道:“几步近路,我也不是第一遭做娘……”话未尽,只是脸上添了些愁绪。
里正娘子知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安心。”
陈氏迟疑,低声与里正娘子道:“我想着趁着年终送年礼,让我阿娘寻方药来。”
里正娘子有些见识,皱眉道:“药不好乱吃,大半是弄鬼骗人银钱的。”
陈氏摸着肚子叹了口气,眼角一点泪意,施老娘得空就念佛拜祖宗,保佑儿媳这一胎得男,陈氏生怕再得一个小娘子,断了施二家的香火。
里正娘子一声叹息道:“你婆母虽利害,倒也不是搓磨人的,将心放宽些。”
陈氏沾掉那点泪,笑道:“又住脚说了好些话,误了嫂子烧饭。”
里正娘子啊呀一声,也笑:“可不能再多说,家中都是些饭篓子。”恰好阿萁来喊陈氏家去,里正娘子眼尖,远远看到,赞到,“你家养的好女儿,个个懂事勤快。”
阿萁过来,先喊了里正娘子一声:“江伯娘。”
里正娘子喜爱她伶俐,硬塞了一个桔子给她,又笑道:“半天下午的,虽不见日头,还不见天黑呢,怎就提了灯笼?”
阿萁坚拒不掉桔子,谢过后小心放进怀里,脆生生答道:“阿姊在家烧饭,让我先喊阿娘家去,再去码头接嬢嬢的船。我不知船几时到,万一到天黑,先拿了灯笼在手上。”
里正娘子夸道:“为难你这般小的小人就这么周全。”
天寒地冻,越暗越冷,陈氏心疼女儿,只是关及婆母施老娘,不敢多话,反催阿萁道:“那你快去码头,离水远些,晚冷,可穿够了衣服?”
“我穿着厚衣呢。”阿萁拉拉自己的袖口,也叮嘱陈氏:“阿娘回去也小心些。”
小儿脚头轻巧不知疲倦,阿萁别了自己的娘亲与里正娘子,加快脚步去村口码头。河水漾漾,两岸满是枯草,也有零星的绿夹杂其中,黄绿斑驳,偶有游鱼游到岸边,听到响动,惊潜水底。村中码头不过几根木桩几块木板搭凑,旁有留客柳树,冬时垂枝千条,春来绿如翠烟。
阿萁沿着木板几步顺河张望,水面似有寒烟生起,却是平静无澜,蜿蜿蜒蜒绕村而去。她失望地回到岸边,踮脚伸臂拉下一根柳枝,折了一截下来,蹲在树下又开始默写“凤在竹林,白驹食场……”
她写得入了神,擦掉再写,写了再擦,末了又从“天地玄黄”默写到“赖及万方。”不觉间天色已暗,阿萁这才站起身,跺了跺木麻的双脚,听得有船过水,忙扭脸去看,却不是载客的客船,却是一叶小小扁舟。
舟上一人披蓑衣戴着斗笠腰悬鱼篓,又将鱼网往肩上一挂,跳上踏板,把小舟系在了柳树上。
那人系好小舟,低头间见泥地上字迹,顿了一顿。
阿萁慌乱拿脚将字迹飞快地抹去,又一扬头,戒备地盯着来人。
那人见她做出凶悍的模样,轻笑一声,道:“你是施家的小娘子?天黑了怎还不归家?”却是一把少年清音。
阿萁大惊,因他身量高大,天暗又戴了斗笠,不曾看清面目,只当是村中哪个青壮,听得对方出声,才知自己差了错,弯腰偏头去看,笑道:“原是江阿伯家的江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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