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水溚溚的眼,湿漉漉的睫,更加害怕伤心:阿爹又拦不住嬢嬢,她定要被送与虎姑婆填肚子。小心翼翼嚼着嘴里的饭,倒再不敢抽泣了。
施老娘得意,与众人道:“只你们惯的,打吓才有用。”
施进等不敢相驳,喏喏称是。
用毕饭,施老娘在集市一天,也累得慌,她是讲究人,喜洁净爱收拾,晚间必要洗净脸面手脚,顺嘴还要嘲弄村中懒妇邋遢,道:只比圈里的猪好些,一身馊味好似隔了十日的汤羹。
土灶中间开了小眼,埋着圆肚陶罐,烧火时盛满水,饭好,水也烧得滚开,只是烟熏火缭,油腥烟腻,吃不得,大都用来洗涮。
阿叶端来木盆舀了勺水,还腾腾冒着热气,兑好凉水,施老娘洗好脸,自去屋中睡下。
陈氏等施老娘走后,松了一口气,施进也缓过劲,哄阿豆道:“阿爹猎的野鸡,生得好看的尾巴毛,明日与你们姊妹做毽子戏耍。”
阿豆仍是蔫蔫垂着头,手心里的那块饴糖被她握得粘化,散发出丝丝甜香。
阿萁边帮着阿叶一块涮锅洗碗,边道:“阿爹阿娘也早些歇下,阿豆这有我和阿姊呢。”
施进见她们姊妹相亲,扶着陈氏大为高兴,道:“不慌忙,缸中可还有水?阿爹大把力气,去挑些来?。”
阿叶掀了缸盖,见还有大半缸的水,便道:“还有好些水呢。”想想又道,“阿爹明日得空,接接桌脚,跛了好些天,都是拿干草垫的。”她边说边蹲下身拿掉垫在桌子底下的草团,晃了晃桌,果然摇摇晃晃不大牢靠。
阿萁逗趣道:“阿姊,别是地不平。”
阿叶笑道:“哪来得这些俏皮话。”
陈氏也抿唇轻笑,柔声道:“还是阿叶细心,我竟不知桌脚短了一截。”
削块木头接接桌脚不过零碎活计,施进自不在话下,点头应下,与陈氏道:“娘子早些睡,我将野鸡褪毛剖肚再回屋。”
陈氏道:“油灯豆点大,看不大清,细毛不好去尽,不如明日早些?”
施进笑道:“娘子说得有理,明日早起烧水杀鸡。”换来陈氏轻飘飘、情绵绵的一瞥,又见阿叶和阿萁姊妹收拾得妥当,拍拍阿豆的脑袋道,“阿豆明日起早来挑拣尾巴毛。”
阿豆闷声道:“嬢嬢要留着鸡毛与货郎换头绳的。”
施进摸着后脖颈,有些心虚,道:“你嬢嬢不是这般小气的,做毽子费不了多少鸡毛。”
陈氏在旁也不敢接声。
阿豆幽幽地看了自己的爹娘一眼,捏着糖摸黑回屋去了。
阿萁将木盆水瓢一一收好,又催:“阿爹阿娘快去歇下,阿豆明日就睡忘了,照旧疯野。”
施进与陈氏这才双双回房去睡。
阿叶等爹娘走后,喂了狗,回到灶房拉拉阿萁的手,取了菜刀,移近油灯,将自己那块收在空碗里的饴糖拿出来,小心地切成两半,见阿萁张嘴要说话,捏起小小一块,塞进她嘴里。
阿萁不妨吃了,嚼了嚼,饴糖化后软粘,黏着牙,满嘴缠缠绕绕的香甜,她弯笑着两眼一头扎进阿叶怀里,道:“阿姊待我真好。”
阿叶吃着剩下的一小点饴糖,摸摸阿萁的头发,顺手解开她的两个小发揪,笑道:“好在天冷,饴糖冻得结实,切得开。若是暖天,黏刀粘板的,只能化两碗糖水分吃。”
阿萁满足道:“糖水也清甜。”忽想起自己怀里还揣了一只桔子,她原本想藏着给卫老秀才,好哄他教字,“去喊阿娘归家时,里正伯娘给了个桔子,阿姊,我们分了吃。”她说罢,破开桔子分成三瓣,拉着阿叶一道回屋。
她们姊妹三人共睡一屋,阿叶与阿豆一张床,阿萁独占着一张小床,
阿豆闷坐在阿萁的床前,见阿叶和阿萁回来,擦擦泪,期期艾艾地伸出黏腻的手,道:“姊……姊……我们一……道吃。”
阿叶拿着灯盏,凑近看妹妹糖稀粘连的手,脸都变了色:“下午还是泥猴,晚间倒成糖猴了。”
阿萁哄她,道:“小妹吃,嬢嬢又给了一块呢,我都偷着吃进肚里了,你闻。”她朝阿豆轻哈一口气,让她闻自己嘴里的甜味。
阿豆抽抽鼻,果有甜味,眨了眨眼:“可真?”
阿萁点头:“再不骗你的。”
阿豆信以为真,破涕为笑,将化了的饴糖一股脑塞进嘴里,直吃得两腮鼓鼓,嘴角淌涎。阿叶等她吃好,打水帮她擦净手,阿萁又将桔瓣分了,阿豆顿忘了晚间的委屈,一边嚷着酸一边咽着口水,等入睡后唇边都还带着笑。
阿萁睡前有片刻的烦恼,下次见了卫老秀才,拿什么讨好他教字?
第6章 年关难过(一)
东方微白,寒雾还未散尽,村中已是鸡啼一声接连一声,这些红冠彩羽的报晓鸡得意非凡,立在墙头树梢,昂首引颈长声鸣啼。
鸡叫不过片刻,人声顿起纷嘈,开门倒水、咳嗽叫骂、赶鸡放鹅交迭一片。阿萁眷恋被中温暖,睁着眼翻了个身,磨蹭着不愿起来。耳听灶间响动,应是施老娘岁老觉少,早早起来烧汤水煮稠粥。
院中黄狗扒门,爪子刺拉刺拉挠着门板,施老娘一声怒喝:“白嘴贪儿狗,成日坏家什,一大早就欠打。”
黄毛狗嗷呜一声没了动静,不知夹着尾巴躲哪个角落去了。
阿萁躲被中听得仔细,又翻一个身,见阿叶醒来借着天光穿衣,床里侧阿豆憨睡有如猪崽,张臂摊腿雷打不醒。
阿叶冲阿萁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裳。她与阿豆睡的床尾放着一个箱笼,这还是陈氏的陪嫁,箱上放着针线笸箩与一面积年的圆镜,却是施老娘的旧物,镜背纹饰磨得平光,难窥过往风貌。阿叶跪坐床尾,从笸箩底翻出一把小木梳,将镜子往后推了推,分出两股发,随意挽就双髻,小声道:“二妹再睡,我去帮嬢嬢烧火。”
阿萁默念了一遍《千字文》,心中欢喜,隔了一天,半字没忘,兴兴头头翻身坐起,穿衣起床后先去开了堂屋屋门,黄毛狗见她,一溜烟从鸡笼边跑过来,扭身摇尾好不欢快。阿萁逗了逗狗,再将鸡笼打开,由着它们一窝蜂去院中扒土寻虫吃,自己掀开鸡笼笼盖,从里面掏出三枚鸡子。
施老娘在灶前看她揣着三枚鸡子进来,皱着光秃秃的眉,道:“又只得三枚?也不知哪只懒鸡婆要抱窝不下蛋。”
阿萁将鸡子放进米缸边的篮子里,原先的鸡子都让施老娘拿去集市卖掉,篮子空空如也,道问:“嬢嬢要孵些鸡崽?”
施老娘便道:“大冷天,孵了鸡崽也要冻死,等天暖些。”吩咐道,“洗只鸡子蒸了给你阿弟吃。”
阿萁心道:这还在肚中,如何吃鸡子?左右得好处的是陈氏,拿了一枚洗掉脏污递给施老娘。
施老娘支使:“叫你阿爹起来褪鸡毛,热汤都给烧好了。”转头看窗外金光大盛,难得好晴天,遂又道,“也叫你阿娘和那懒丫头起来,家中的被褥尽拆了,将到河边洗洗,快过年呢,懒户才睡脏被头。”
阿萁一一应下,先去敲了爹娘的屋门,叫了施进起身,自己回屋将阿豆摇起来,嫌她手短脚笨,帮着穿好衣裤,牵了她手去梳头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