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第4节(2 / 2)

眼看已过了好些时辰,仍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琢磨半天,还是听天由命吧。

就近往个岔路口一站,弯腰从地上捡起根枯树枝,放在手中掂掂,闭眼一扔。树枝落下来,双叉的一面定定地指向左边那条道。我拍了拍手将指缝沾的碎叶拍掉,转身向右边那条小道拐去。

老天爷一向最爱耍人,遇到此种需听天由命的境况,和老天爷作对才是真英明。

我在心中将自己一番佩服。此前一个多时辰,在这园子里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不消说人,连只水蚊子都没碰到。此番树枝这么一丢,相反的岔道这么一拐,不过走了百来十步,就遇到一只活生生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白白嫩嫩,头上总了两个角,穿一身墨绿的锦袍,趴在一丛两人高的绿珊瑚上,稍不注意,就会叫人把他和趴着的珊瑚融为一体。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儿子。

我看他低头拔珊瑚上的青荇草拔得有趣,靠过去搭话:“小糯米团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说这些杂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东海海底顶漂亮的东西,我没见过,就想拔来看看。”

父君?原来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见他拔得辛苦,一时慈悲心起,忍不住施以援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柄扇子递到他面前,切切关照:“用这扇子,轻轻一扇,青荇去无踪,珊瑚更出众。”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自我手中接过扇子,极其随意地一扇。

顿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连带整座水晶宫震了三震。乌压压的海水于十丈高处翻涌咆哮,生机勃勃得如神剑离鞘、野马脱缰。不过半盏茶工夫,东海水君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宫已是旧貌换新颜,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惊。

破云扇能发挥多大威力,向来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倒没想到糯米团子年纪小小,竟如此厉害,不过轻轻一扇,就颠覆了整个东海水晶宫的品位风格。

我很想拍手赞一声好,费劲忍住了。

小糯米团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安慰他:“放心,闯祸的不止你一个人,那扇子是我给你的……”

没等我说完,小糯米团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琢磨大概是我这张四分之三缚白绫的脸,于他一个小孩子家多少有些吓人。正打算抬手遮一遮,却见小糯米团子噌噌噌风一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一声:“娘亲——”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号,信誓旦旦地边号边指控:“娘亲娘亲,你为什么要抛下阿离和父君……”顺便把眼泪鼻涕胡乱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号得发怵,正打算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沧海桑田十几万年里,我是不是真干过这抛夫弃子的勾当,背后却响起个极低沉的声音:“素……素?”

小糯米团子猛抬头,软着嗓子叫了声父君,却仍是使劲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带累得转不了身。又因为长了他不知多少辈,不好意思弯腰去掰他的手指,无奈地干站着。

那身为父君的已经疾走几步绕到了我跟前。

因实在离得近,我又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黑底的云靴并一角暗绣云纹的玄色袍裾。

他叹息一声:“素素。”

我才恍然这声素素唤的,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说我健忘,我却也还记得这十几万年来,有人叫过我小五,有人叫过我阿音,有人叫过我十七,当然大多数人称的是姑姑,却从未有人,叫过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团子撒手揉自个儿的眼睛,我赶紧后退一步,含笑抬头:“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认错人了。”

这话说完,他没什么反应,我却大吃一惊。离离原上草,春眠不觉晓,小糯米团子他阿爹的这张脸,倒是……倒是像极了我的授业恩师,墨渊。

我恍了恍神,不,这个人长得极像墨渊,但毕竟不是墨渊。他比墨渊看上去要年轻些。

七万年前鬼族之乱,天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在若水之滨东皇钟里,自己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躯,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内,每月一碗生血养着。至今,他应仍是躺在炎华洞中。

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其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偶有午夜梦回,仍觉不信。每月一碗心头血将他养着,也是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再醒来,再似笑非笑地唤我一声小十七。一天一天,竟就这么等了七万年,实在是段绵长岁月。

神思正缥缈着回想这段伤感的往事,却没注意面前糯米团子的爹忽然抬手。广袖掠过眼前时我反射性地紧闭双目,他已不客气挑下我缚眼的白绫,冰凉手指抚过我额间,一顿。

糯米团子在一旁抖着嗓子喊啊啊啊登徒子登徒子。

登徒子,是个好词。

许多年来,我为人一直和气又和顺,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我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我也未与她计较。这会儿,额头的青筋却跳得颇欢快。

“放肆”二字脱口而出。多年不曾使出这两个字,久阔重温,已微有生疏。到底多少年,没人敢在我脑袋上动土了?

糯米团子约莫被我震住,牵着我的裙角怯怯道:“娘亲……娘亲是生气了吗?”

他爹良久不见动静。

拿捏气派,最要紧是六个字:敌不动,我不动。不过,要将气派拿得够足捏得够沉,则重在后头的十个字:敌若先动,我自岿然不动。

虽则几万年未出青丘,端起架子来,所幸我并未手生。

糯米团子抬眼看看他爹,又看看我,默不作声地朝我贴了贴,似张锅贴整个贴在我腿上。

糯米团子爹沉默良久,抬手将白绫重新为我缚上,退回去两步方淡淡道:“是了,是我认错人,她不比你气势迫人,也不比你容色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这半近不近的距离,我才看清,团子爹玄色锦袍的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龙纹。

神仙们的礼制我约略还记得些许,印象中九重天最是礼制森严,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穷碧落下黄泉,没哪个神仙逍遥得不耐烦了敢在衣袍上绣龙纹。这么说来,此君来头倒颇大。再看看他手上牵的糯米团子,我一瞬通悟,这玄色锦袍的青年,说不得正是天君那得意的孙子夜华君。

我的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夜华君,我当然晓得,他是我阿爹的乘龙快婿,年纪轻轻,就许给我做了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