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两旁侍墨添茶,颠中静谧非常,只有一人清越疏冷的讲道之声。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
随着声音渐低,圣人也逐酣睡过去,鼾声如雷。
两侧宫女皆传来高枕软毯,欲为皇帝遮盖时,忽而清亮女声划破静寂。
“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
正接方才讲道声所颂的《太一生水》。沈青鸾身穿华服,玉簪挽发,凤眸亮如晨星,拜礼道:“臣受陛下厚爱,当即赶赴,拜谢龙恩。”
此声将酣睡之人震醒。皇帝懵然望去,见是她,一旁阻拦未及的小太监跪于一侧,浑身瑟瑟,便挥了挥手:“你下去。沈卿来。”
沈青鸾走近数步,见到曾经无数次进入过的思政殿内,明明是白日,满室烛台照旧皆高燃。一片错落烛光下,郑玄青色薄衫,广袖博带,眉宇清且冷。
正是她昔年初见的模样,寒气袭人,有羽化为仙的气韵。
沈青鸾骤然想起那一日的场面,她未接这句《太一生水》,而是以法家之言推门而入,意气风发,未有一眼分给坐在君王身侧之人。
在她眼里,那个位置若有人占,便都是阻碍,合该一刀切除的东西,一眼都不要看。
沈青鸾收敛回忆,随后将目光驻在郑玄面上。
她微微抬手:“玄灵子。”
郑玄,字长清,号玄灵,亦称玄灵子。当朝国师,兼任正二品左督御史。五皇子伴读,六世高门,身后的郑家出过三位宰执、两朝皇后,师承前任国师明玑子,是真正的簪缨世族,京城贵胄,且为方外之人,出世入世,常在一念之间。
郑玄也看向她,回礼道:“景王。”
他的声音不似前世那般疲倦,有一种很沉很稳的感觉,比前世初见时似乎沉静了许多,令人无法窥见他的内心如何。
正在此时,皇帝招手道:“沈卿此来,除谢恩外,还有他务?”
她记得她前世说了什么,就是在这一次面见圣人上,她与皇帝谈论了几句政务,回府便参了礼部侍郎周铭一本,将多时的准备收拢到一起,罗织罪名,真罪与伪证共呈,拔掉了这只丞相手下最利的爪牙。
而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沈青鸾连那几句政事也懒于过口,反而谈起京华好时节中,幼童传唱的一首童谣。
郑玄持着拂尘的手稍稍一动,无声地抬起眼望过去,指腹碾磨着玉柄。
“……时下又到宫宴,诸同僚皆有眷属,而臣不同,便想向圣上请一日假,五月大节,自去寻个美眷来,也好不教同僚之间戏谑微臣。”
沈青鸾念完童谣,随意扯了一句借口,不想去参加那个波谲云诡的宴会,若她未记错,几日后的五月节宴,太子遇刺身亡,蠢蠢欲动的夺嫡之战,终究浮到了水面上。
但更重要的是,齐谨言便是在宴上,凭借她给予的治世三策,夺得皇帝青眼。而她重生回来的这个节点,三策已经给予了他,沈青鸾实在觉得此景伤眼。
此言一出,不仅出乎了皇帝意料之外,连一直表情不变的郑玄都转首望来,目光似有几分复杂。
片刻后,高位上的圣人大笑半晌,道:“沈卿率直,允你了!”
香炉飘散,淡香沾衣。待到皇帝往后宫,使两人回去时,已近日暮。
共用了午膳,一起相处了整一天。前世相识近十年,都没有待得这么久过。沈青鸾步出思政殿时,缓下了步伐,果然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
与前世临终前的勉力支持不同,现下郑玄的步履稳健,并无虚浮之感。沈青鸾在心里长叹一声,忽然问道:“玄灵子有话要问?”
是她放慢脚步,是她开口搭言,问出的话却是郑玄有疑惑须解,真是好不讲道理。
沈青鸾转过身,挡在国师大人面前,眉目熠熠生辉。
可他的确有话要问,郑玄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摩挲着拂尘玉柄,道:“景王要寻眷属?”
沈青鸾凝视着他的表情变化,推测对方是否早便有钟情之意,边观察边回道:“修齐治平。我连齐家都未成,为何不寻?”
郑玄似是被这话噎了一下,缓了半晌,又问:“那你……想寻什么……”他顿了顿,“凡间尘灰,如何配青鸾。”
这个表现实在令人心情愉快。沈青鸾与他同行于夕阳晚霞之间,背负余晖,人影成双。
她说:“我自然不会寻凡间尘灰的。”
说谎。郑玄想到,齐谨言如何不是凡间尘灰了,何时值得你这样的人物,为他呕心沥血,肝脑涂地。
“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沈青鸾继续道。
骗人。郑玄未做言语,心中补充,虽和你相配,可哪里有这样的人?
沈青鸾倏忽驻足,那双凤眸里盈满笑意,是这上一世那么多年累加起来,郑玄都没有见过的真切笑容。
他听到未来只手扶起半壁江山的女摄政王,用一种近乎玩笑的语气道。
“玄灵子的姿仪气度,就很相像。”
郑玄脑海里的思绪“砰”地一声卡了壳,他顿下脚步,从未想过初见这一面,会有这样的对话。
以他对沈青鸾的了解,如果是陷阱……
对方的身影在他驻足的这一刻逐渐远离,好似并不期待他会有什么应答一般。郑玄怔怔地望了那背影片刻,手掌抚上心口。
这颗隔世苏醒的心脏,跳得他压抑不住。
红尘间,果然误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