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队赤燕人原本是在封狐城内经商的,常常城内外出入,不少人认得。因西北军大败,靳将军又……城内许多异乡人纷纷出逃。那赤燕人在城外茶摊落脚时与摊主聊过几句,打算举家搬回赤燕,再不到大瑀来了。之后在驿站,我们又寻到了赤燕人与你娘亲先后入住的讯息。顺仪帝姬旅途颠簸劳累,在驿站歇息时已经生了重病,那队赤燕人给过她一些草药,只是不知是否奏效。赤燕队伍离开时,车队里有你娘亲骑的那匹马,驿站的人记得很清楚。”章漠说,“但既然是赤燕人带走你母亲,你便不必担心。”
靳岄点点头。
他自小便知道,顺仪帝姬与仁正帝虽是兄妹,但她却是一众皇室帝姬之中最不受重视的。原因无他——顺仪帝姬的母亲,是赤燕国进贡给大瑀皇帝的赤燕妃。
靳岄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这位去国离乡来到梁京的赤燕女子,在生下岑静书之前先后夭折过两个儿子。在深宫中,她不被允许以异乡人身份生下大瑀皇帝的儿子,而在她终于生出女儿后,又因难产而死去。
岑静书对母亲的回忆少得可怜,她只能从爹爹或者身边年老侍女口中,零零碎碎地获知这位异国美人的温婉和坚韧,孤单与恐惧。
她虽为帝姬,宫中地位却极低,吃尽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头。太子太傅谢元至在宫中给仁正帝讲学时,曾给岑静书等帝姬们上过堂。当时靳明照尚年幼,是十余位从官宦人家中选出的、专门配太子玩耍练武的孩子之一。他与岑静书便是在宫中第一次见面的。
靳岄听母亲说过父亲小时候的事情。靳明照小时候脾气与现在十分相似,说话直来直去,不懂察言观色,完全不讨当时还是太子的仁正帝喜欢。那许多个陪读陪玩的孩子里,靳明照最不受待见。他却善于自己找乐子,没人与他玩,他便挖蚂蚁、捉蟋蟀、掏鸟蛋,时不时拖着刀剑长枪,在角落里有模有样地挥舞。
靳明照受冷落,岑静书也受冷落,在歇学的间隙里,两个孩子便大眼瞪小眼地呆站一旁,看别的皇子帝姬玩成一团。后来渐渐见多了,熟悉了,别人不跟他俩玩儿,靳明照就带她一块儿挖蚂蚁掏鸟蛋,俩人还在宫里头点火烤蚂蚱,把圣人最爱的一棵百年老桂树熏得半边乌黑。
靳明照那时候很矮,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还没有一支长枪的个头高,却会直截了当对她说:皇宫有什么好的,天这么窄,能跑的地儿也不多,你光哭有什么用,住得不高兴,那便跑呗。
大逆不道!诱拐帝姬!——岑静书长大了才知道靳明照说的那些话是何等可怕。但她后来果真离开了皇宫,嫁给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小将领靳明照。皇宫中嘲笑她的人实在太多,她身为帝姬,下嫁得如此仓促潦草,还不如寻常宗姬更风光。
那时候靳明照还没有清苏里的御赐宅子,新婚不久便被调去西北军。岑静书不愿留在梁京,执意随他一起去封狐城。封狐城条件远远不及梁京,气候食物更是难以适应,靳明照心里万分愧疚,总觉得对不住妻子。
靳岄记得母亲也会骑马。在封狐城生活的那几年,偶尔的,母亲也会带他骑马出城,在山里、在草原上高高兴兴跑上半天。母亲骑术高明,稳稳把他揽在身前,指着前方的雪山、草原,跟他说:这儿的天好宽敞,对不对?
很久之后靳岄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在他带着新婚妻子抵达封狐城的那天夜里,两人骑马在城外白雀关逡巡数圈。他问岑静书是否后悔。岑静书勒停了马儿,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指着满天的星辰与辽阔大地,也是这样回答他的——后悔什么?这儿的天好大呀。
“娘亲腕上佩戴有一串金环,是取不下来的。那金环是外祖母的遗物,赤燕王族之物。”靳岄说,“难道是赤燕人认出来了?我娘亲病情如何?可有更详细消息?”
“染了风寒,又疲倦劳顿,驿站少医少药,幸好有那赤燕商队的草药。”章漠安慰道,“明夜堂的人已经出发沿途查问,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消息,你莫担心。江湖人不少仁人义士也在帮忙寻找,顺仪帝姬一定能找到的。”
靳岄点点头,充满感激:“明夜堂大恩,靳岄愿以命相报。”
章漠笑着摆摆手:“言重了,不必要。”
他略略低头,抬手比划了一个襁褓大小的形状:“你怕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曾抱过你。”
靳岄一下瞪大了眼睛,连稍稍站远的陈霜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