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凑合着过了一夜, 天还没亮，众人便继续开始赶路，只是不难预料，未来的一路大概不会很和平, 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果然, 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 他们又连续遇到了好几次有组织的打劫, 对象从附近山寨的土匪到流窜作案的强盗，五花八门，什么类型都有。不过可能是因为这到底不是一个武侠世界，所以尽管偶尔带头的首领确实武功不错，可手下基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完全不懂安排进攻的节奏，一股脑儿的就往前冲, 被萧弗手下几个亲卫的连环/弩杀得溃不成军。

多经历几次王微都看出了套路, 这些打劫的强盗一开始都很凶猛，但只要遭遇当头痛击后，很多人立刻就怂了, 开始自顾自的逃命, 传说中悍勇不畏死的强盗还真的没遇到过。估计人总是爱惜生命的。如果连命都保不住, 抢来再多的金子也没用。

这些打劫的倒也想过其他的办法, 比如事先在路上设置陷阱，又或者找几个可怜兮兮打扮成老百姓的人在路上碰瓷。可惜这点伎俩根本瞒不过萧弗和李有财几个师兄弟的眼睛，完全不上当, 还被反杀了一波。多遭遇了几次差不多的经历后，那些观望的强盗大概知道这行人不好对付，很多人便放弃了。

不过依然还是有一些不死心的, 冲过来硬干不是对手，放弃却又舍不得，远远的跟在后面鬼鬼祟祟，妄想找到机会再次下手。

王微从最开始的痛恨厌烦，渐渐习以为常，现在已经可以视若无睹了。这些强盗完全不像是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威风凛凛，豪气冲天，甚至既不残酷也不阴险。他们大多数都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脸上身上脏兮兮的，长着一口大黄牙，手里拿着些乌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自制的简陋武器。

王微估计他们可能就是些迫于无奈才落草为寇的农户。她看到过挥舞着木棍被一箭射穿肚子躺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还想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的男人，他满脸都是泪水，显得无比绝望，身上的衣服补丁叠补丁，脚上穿着草鞋，露出了大半脚趾。她也看到过受伤无力逃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疯狂磕头恳求看在家中老小份上饶他一命的年轻男人，他说家中母亲重病为了给她治病花掉了所有积蓄还被迫当掉了田地和房子，不出来当强盗，他根本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

“我还有四个弟妹要养活，他们还小，若是我死了，他们就真的活不成了啊！”

那个男人哭得涕泪横流，看着不像是在说谎。

王微见状实在是忍不住，便问了一个类似“何不食肉糜”的愚蠢问题：“但你可以去做工啊，为什么非要当强盗？”

那人哭着回答：“小人何尝不想，若不是走投无路，小人家中世代良民，为啥要来做这砍头的买卖。小人不识字也没什么手艺本事，只会种田，那些财主大户根本就看不上小人，除非卖身为奴……可那样一来，小人的母亲弟妹又怎么办，卖身为奴后，小人就不是人了，只是主人家的狗……不，连狗都算不上！更可恨的是，他们不光要小人做狗，还要逼着小人把弟妹也一起卖了做狗……小人弟妹里最大的才八岁啊……”

自诩早就受过各种悲剧套路洗礼可以心如铁石，但面对这完全现实和真实的惨剧，王微还是不忍直视。她一直觉得自己穿越实在是悲惨，但和这些人一比，她就是在无病呻/吟。作为一个在和平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这种事情她只在小说电视里见过。这一刻她充分的理解了，为什么说旧社会是吃人的社会。

若是盛世良辰，老百姓还能过上勉强凑合的日子，一旦乱世将至，老百姓就立刻活在了地狱。

但王微能做的，无非就是放过这些还活着的强盗，让他们离开。至于未来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干这提头的买卖，会不会死在下一次打劫之中，她就不知道了。

她自觉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和觉悟，但到了身临其境，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

但是队伍里除了梅儿和候信之外，其他人却没有像王微这般的感想。萧弗的亲卫跟他不知道上了多少次战场，手上的人命早就数不清，几个强盗的死活他们压根就不放在心上。反正只要有人企图打他们的主意，就一路杀下去，直到杀得他们不敢为止。

而李有财他们几个都是绿林道上出身，比这更悲惨更可怜的景象都见过，他们会为了受官府压迫的人愤怒不平，却不会想到那么深远的地方。毕竟在王微看来宛如地狱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李有财还私下告诫过王微，要她千万别因为看着这些人可怜就心软，更不要一时善心大作分给他们钱财。

“这些人就像是蝗虫，没有好处都敢拿命来换，稍微流露出一丝腥味，更要缠着不放了。”

李有财郑重其事的再三叮嘱。

因此王微满腹心事却找不到人诉说，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不过一路上见到的一切都在默默的改变着她的一些认知，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预定的计划是不是太想当然，太纸上谈兵了。

就在这样的思绪里，他们总算是离开了危机四伏到处都不安稳的并州地界，进入了萧弗所在的云州。

云州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西方的边境，和胡人的地盘紧紧挨着，萧弗家族从本朝创立至今，便一直驻守于此地，抵御胡人的进攻。郑桀所管辖的冀州和云州大半相连，可以说就是他们二人牵制了胡人的行动，才没有让中原地带遭遇胡人的大规模进攻。

哪怕是现在，胡人也没敢从他们的地头过，而是选择了其他的路径进攻。如果萧弗和郑桀能联手早日出兵，在胡人还未形成气候的时候绕后，掐断他们的粮草援军路线，只怕这场战争早就结束了。但偏偏萧弗被皇帝扣在长安不肯放，郑桀又不顾大局的带走了一半兵力在长安争权夺利，剩下的一半兵力能维持冀州本地的防御就不错了。

事态发展至今，胡人的大部队已经源源不断，和前方的先头部队首尾呼应。加上他们又不顾附近百姓的死活，更不管什么声望名誉，对占领地区的大户乡绅大肆掠夺，大量抓捕青壮年以及女性作为奴隶带回自己的地界。想要轻松打退他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好在抵御他们的防线也基本上建成，哪怕各路节度使不在乎李家江山的存亡，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胡人打到自己地盘上为非作歹。所以即便是朝廷慢吞吞的克扣粮草，迟迟不肯正式发兵，还拿着这个和前方的节度使讨价还价，胡人还是被抵挡在了和长安城紧靠的并州以及湘州之外。

连王微都能看出来，胡人大概就没想着要长期占据中原一带，只想着能捞一笔是一笔，实在是打不过的话，反正他们把守着撤离的后路，完全可以边打边退，带着抢夺来的财物和人力回乡。

其实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虽然胡人一直蠢蠢欲动，在边境上跟中原经常发生摩擦，但还没有掀起过如此大规模的进攻。王微听萧弗说过，好像是在还要遥远更加西边的位置，兴起了一个更加强盛壮大的帝国。这个帝国才经历了老皇帝去世新皇帝上位的变更，为了压制群臣，也为了展现武力，新皇帝便雄心勃勃的开始了扩张之路。一时间逼迫得胡人原本生活的地盘不断缩小，还因为战乱断了大部分商路，只好对着自己周边的国家出手，以此来缓和国内矛盾，同时维持军队的开支以及战斗力。

这也算是李氏皇朝倒霉，谁叫它现在弱呢，不打它打谁。

经过萧弗的讲解分析，王微也大致明白了为何火烧眉毛，皇帝和朝廷还不慌不忙，没事人似的窝里斗。大概他们觉得胡人抢够了就会自己退去，没必要为此大动干戈。

如今朝廷的军权大致分成三个部分，分别由皇帝本人，以王氏为首的世家，以及各地节度使所把持。皇帝和世家互相仇视都想把对方拉下马，更是不会轻易动用手里的军队，都指望着节度使出兵去解决这件事，免得消耗自己的力量。其中节度使势力最大，但他们各自分散，不太可能联合成一体。大家都不是傻子，凭什么要为了皇帝去白白卖命。如果是以前皇权最强盛的时期，他们无法反抗，那不必细说。可现在皇帝对付世家一派就摇摇欲坠自身难保，他们干嘛要去当出头鸟呢。

像江流这样的节度使就直接明码实价了，要出兵打胡人可以，朝廷必须付出让他满意的价钱，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要给他身份地位，这样他才可以借着攻打胡人的机会充实扩大，方便以后吞并其他节度使的地盘。

因此长安城才乱做一团，放任胡人一个劲儿的进攻，因为被胡人攻陷的几个州县正好都不在势力最大几个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倒霉也倒霉不到他们身上。

王微更加觉得朝廷药丸，当初的蒙古人以及满人估计最开始和胡人想法差不多，打算捞一票就跑。但最后呢，他们在前一个王朝的残骸上建立了新的政权。

进入云州地界后，虽然沿途所见的风土人情远远不及长安城繁华，但比起来时路上荒凉凄惨四处凋零的景象，好歹能算得上安居乐业，有了几分人气。老百姓们纵然心中不安，走在路上能时不时听见他们忧心忡忡的议论，可他们还是很相信萧家，觉得萧家在，云州就不会有事。

对此王微也颇有些无奈，百姓心中只知道萧家而不知朝廷，这样下去，朝廷早晚会失去民心，无力回天啊。可谁叫朝廷这方面实在是太不给力了呢，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一行人才走了不到半天，前方便陆陆续续有军队方面的人过来问话，萧弗派亲卫前去接头，估计还私下掏出了什么信物，王微看着一群骑马的汉子个个激动得不行，翻身下马去萧弗的马车前叩拜问好，更加觉得这届皇帝不行，迟早得完。

没过多久，大部队就赶来迎接护送，看他们对萧弗归来欣喜若狂喜不自胜的模样，可见萧弗在军队里多么的有人望以及威信。王微不禁更加怀疑当初谣传萧弗私通胡人放纵下属开城门这件事的真实性。她觉得萧弗绝对是和皇帝曾经私下一起协议过什么，要借着这件事对付世家。但不知为何，实际操作起来却翻车了。

皇帝为了甩锅，同时也是为了稳住世家，便把罪名扣到了萧弗头上。与此同时碍于他的实力又不敢真的把他给杀了灭口，只好关在大牢里，还让王微去做人情把他给放出来。

可惜她穿越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知情者估计不是死在了那一夜就是被皇帝偷偷灭了口，萧弗肯定也不会四处散播真相让皇帝不得不杀了他。真相到底如何，大概只有皇帝本人以及萧弗知道了。

王微很好奇，长安城里的世家以及其他大臣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吗，或者说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猜到了，但却不敢多嘴。毕竟，这事儿一旦曝光，那就是逼着皇帝和世家决一死战啊。要么是世家逼着皇帝退位另立新帝，要么就是皇帝一不做二不休，把世家屠戮个干干净净。

在目前外患严重的时候，实在是不宜搞出内乱。也许正是如此，皇帝才一直躲在邺城不肯回宫，放任几个节度使搅风搅雨，以此来压制世家。而世家也装作不知道，表面上什么都不说，私下却一直在给皇帝捣乱，顺应大势逼迫得皇帝更不敢回长安，他们才好在里面动手脚。

“唉，这还真是乱得有滋有味，全赶到一起来了，不完也得完。”

王微默默的感叹，跳出长安那一滩浑水后，她反而能以局外人的身份把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那边的萧弗已经和赶来迎接的下属一一说过话，迟疑了片刻，便派了亲卫过来询问王微。

“敢问公子是否和都督一起回府？或者公子另有安排，需不需要为您准备好下榻的宅邸？”

亲卫分明知道王微的身份，但在其他人面前，还是恭敬的称呼她为公子。那边的一干将领都奇怪的打量着这边，猜测王微的身份，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被自家主公如此礼遇。有几个花花肠子比较多的，想到萧弗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娶，王微的男装打扮又是个俊美小白脸，顿时就想歪了……

王微本来确实打算暂时住到萧弗家里去，她还想从萧弗这里偷师呢。但是路上经历的一切让她改变了很多想法，她觉得不能依靠萧弗，而且萧弗那边态度暧昧不明，实在是让她无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