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2 / 2)

连那个胆怯的、没什么出息的同胞姐姐,长平公主,竟然都鼓起勇气来找他。天知道她唠叨了些什么,但最后她居然敢跟他拍栏杆,大叫说:“你这样子,对得起裴大人的心血吗!你是想让自己明天就死吗?!”

出息了,长进了。

他在风雪中回头,有点诧异:“你同阿沐相熟?”

长平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旋即又昂起头,微微颤抖着,说:“反正裴大人不会开心你这样!”

“我哪样?”他是真的有点奇怪,想,他还活着,这还不够?还要如何?

长平跺着脚,像个市井泼妇,尖叫道:“你已经在风雪中坐了一天一夜了,你要不要命――要不要命!你是皇帝,肩上担着多少人的命,你不要,他们也要啊!”

他更惊讶了:“这是阿沐教你的?倒还会关心民生了。”

他稍稍花了些心思,想了一想,想起这两年长平的确有所改变。她不去热衷于挑选丈夫,而是去打听崆峒派的一些消息,还捐了些钱、物资,给慈幼局那边。

这也是一个被阿沐影响的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觉得这个同胞姐姐忽然变得顺眼了一些。

想完了这一点,他接着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在风雪中坐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他惊讶地站起来,抖落满身冰晶碎雪。他抬起手,从头发、眉睫上,都抹下了细细的、冰凉的雪沫。旁边还倒着很多伞、披风、暖炉,这都是哪里来的……哦,想起来了,旁人要给他加衣、挡雪,都被他随手扔出去了。

眼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世界。

本来不大寒冷的冬天,在她死后,却下了这样大的雪。

他叹出一口白气,觉得有些抱歉:“朕不是故意的。朕既然答应她要好好做下去,怎会食言?朕只是……”

他抬首,望见北风卷着冰晶,打着卷,跌跌撞撞从屋檐上掠过。是不是阿沐曾笑话过,说他的宫殿看着气派、广阔,其实还是挺寒酸的?她说下次叫崆峒派送些烧砖瓦、做雕梁的技术过来,帮他将宫殿修葺得好看些。

宛如昨日才发生的对话。

他对着被白雪淹没的世界,喃喃说:“朕只是想着她的事,稍微想得久了一些而已。”

他回到寝殿,翻出她的信,放在床头。

每天入睡前,他都看一遍。随机地挑,挑到哪一封就是哪一封,反正每一封都好看,都有她的温度。

他还给她立了个衣冠冢,天天从寝殿去正殿上朝时都能看到,回来时也能看到。种一株桃花树,不适合亡者,但适合她。想了想,他又吩咐下去,让删改一些工程,好加快陵寝的完工。那座帝陵修了很多年都没修完,他以前总是挑剔,还觉得不急,自己肯定能活很多年,现在他有点心急了。

这话吩咐下去,宫人哭哭啼啼,表着忠心和担忧。他却只觉得他们很吵。原先他说不定还要打几个人,现在他也懒得动了,就听着。

日子沉默地过着。

他也沉默地当着一个皇帝。毕竟,除了当皇帝,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没什么别的人可以成为。他再也不是一个人的丈夫,更从来不是谁的父亲;他没有父母,没有后代,只有一叠信、一个木箱,还有一座空荡荡的衣冠冢。

他日复一日地当着一个皇帝。

有不知道哪里来的谄媚之人,说知道海外有真正的仙人居住,还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愿意为了他去寻找。

他连嗤笑都懒得,只将人打了一顿后赶走。他没杀那小人。她死之后,他倒是没那么容易动气了,要是她在,大约还要调笑他一番,说他可真是会对她发火。

那谄媚的小人在他这里碰了壁,却被其他宗室给收罗过去。他也理解,所谓长生不老,总是充满了诱惑。若不是阿沐在等他,他说不定也会心动一二。

只是现在,他连每次用玉玺盖章,看上面落下的“既寿永昌”几个字,都觉得十分腻味。当年他怎么就非要挑这句话?看着烦人得很,又改不了。

开头几年,有些不长眼的人,还试着给他敬献美人。这是他少数会动怒的事,为此还杀了几个人,才止住这股风气,还有那些蚊子嗡嗡似的议论――无后、后继无人、国家隐患……

不错,他这么孑然一身,便是皇帝当得再好,后头出点什么事,这偌大帝国可能就烟消云散。看着强盛的大国,其实忧患颇多,他知道。他还知道,他选定的继承人是个聪明温厚的孩子,有些像阿沐,可他缺少了为政者的心狠手辣,恐怕驾驭不了波澜诡谲的朝堂。

可是……

这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尽力去守约了。他为了守住那个约定,已经竭尽全力,再没有多的精力去考虑其他。

光是逼自己活下去,就已经很艰难了。

还要他如何?

“阿沐,你说,我是不是已经尽力了?”

有时,深夜里,他会独自坐在台阶上,带一盏灯笼、一只埙,对着夜空自言自语。时不时他会看一眼台阶下,觉得说不定那里就会出现一个人,她会提着灯笼、穿着白裙,抬头盈盈而笑,然后扔了灯笼,跑来扑进他怀里。

这样的妄想,自然从未成为现实。

他也就只能看着星空,自言自语,说一些没人应答的胡话,竟还乐此不疲。

常常地,他还会吹埙。年少时他吹埙,是因为在异国当质子,步步惊心、心里苦闷,这能随身携带的乐器,就成了他唯一的娱乐。

后来当了皇帝,忙起来了,埙也不怎么吹了。偶尔几次,还是同她在一起时,兴致来了的所为。她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听,直到那次她生病,他才明白她原来很喜欢听他吹埙。

现在他用的这只乌溜溜的埙,就是原先她那里的。她当时说自己买来收藏,其实他后来想了想,就想起来,这分明是有一回他没舍得买的名家之作,她偷偷买下来,必然是想送他。

她在信中也曾抱怨,说要不是他狂妄自大、总惹她生气,她肯定早就送他了。

那些年月里的种种,当时以为自己占了理,做得理直气壮,现在回头想来,都只觉得轻狂可笑,却也不乏怀念。

他吹着埙,吹了很久。

幽幽咽咽,如泣涕之声。

每一夜,每一月,每一年。

她死之后,他一滴眼泪都没落,只是时不时吹一段埙乐。后来有人背地里在哭,说听见这乐声就要哭,而且越哭越厉害,他琢磨不清这究竟是实话还是奉承话,干脆也就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