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妇人悲切的脸庞在周耕仁的脑海里恍恍惚惚,他甚至开始忘记挣扎,只任由那爪子勾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拖向他再不想去的兽仙祠。周耕仁竭力向前伸去的手滞留在半空中,粗糙的手指勾成了艺术般的弧度微微地颤抖着。
「……那兽仙不过是畜牲,就算成了精怪也不该吃我的孩儿!」
兽仙……畜牲……吃人?
啊!那畜牲会吃人!
他现在就要被抓去给那畜牲吃了!
猛然回过神来的周耕仁忽地来了力气,使劲儿地反手向后胡乱抓着,果然又抓住了隻毛茸茸的爪子,用力将其扯开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他的脚步起初有些踉蹌,直到后来逐渐健步如飞,原本那越靠近却反而离自己越远的「天云镇」三个大字又再次肉眼可见,使得他满腔的欢喜几乎要涌溢而出!
他要逃脱那该死的兽仙节、逃脱那该死的命运、逃脱那头吃人的畜牲!
重新振作起来了的周耕仁只感觉到自己体内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完全甩去脑袋里消极的胡思乱想,彷彿拥有年轻时的活力与衝劲,不断向前拔腿狂奔──
他有种预感,只要跑过了那写有「天云镇」三个大字的铭牌,他就能彻底摆脱这诡异的、该死的局面!
周耕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腿的肌肉剧烈地拉扯,他疯狂地摆动着四肢,彷彿被追捕的猎物一般死命地向前跑。
离开天云镇!离开兽仙!离开那吃人的畜牲!
强大的信念在他越过天云镇的铭牌之时像是饱胀的气球一般膨胀到了极点,却在他一脚踏出那条看不见的线并陷入分明为泥壤却踩起来异常柔软、宛若毛毯般触感的土地之时轰然破裂。
周耕仁理当继续向前跑,然而被鞋子踩折了的野草彷彿活物一般开始以违反常理的方式生长。从碎草而为藤蔓,从藤蔓而为他再不想见到的兽毛,将他的双脚紧紧捆住收缩,彷彿旧时代的女人被迫裹起的金莲,而他却连一个「痛」字都喊不出来。
他是痛的吗?还是不痛的?
脚下不怎么硬实的黄土地此时愈发柔软,让他的双足不断下陷,甚至因为站不稳而跌坐在地。
他的双手撑上了地面,原本应当沾上满手泥壤的双手却被温暖的兽毛给挠得痒痒,他随手抓扯了一把想要细看,却在手离了地面以后逐渐被柔软得不像话的土地给逐渐「吃」了进去。
他彻底地陷于泥淖中。
周耕仁忽地再次回神,狼狈地作狗爬一般的泳姿努力地想要划出生路,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扒拉掉自己的鞋、扯起自己的脚来,他努力地踢腾着,张开嘴想叫喊着,然而不断下陷的他却只能吃得一嘴兽毛。
直到最后,他竟连一声「救命」也未曾呼喊出来,隐隐约约在耳边晃盪着的女音亦被他的恐惧推拒在外,最后同被包裹住他的泥壤给完全吞没。
「……耕仁!周耕仁!」
着急的女声几乎要带着哭腔:「夭寿了!这到底怎么了!」
完全没入了兽毛里的周耕仁在重新能够睁眼时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甚至恨不得自己早早没了声息。
眼前的地狱里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没有油锅也没有刀山,有的只是许多飞禽走兽环伺。牠们的眼里都发着森森绿光,彷彿自己只要一个眨眼就能被牠们伺机扑上拆吃入腹。
腹背受敌的周耕仁双股打颤,只觉得自己若稍有分心就会命丧当场。
他的精神紧绷得与被大风拉扯的风箏线一般,彷彿只要再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彻底击溃他的理智。
四周皆是树林,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工的痕跡,他尝试一步步地往同一个方向走,企图缓缓离开野兽环伺的山林,却在无意间看见天空中的一双比圆月还要大的兽眼时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看着双眼发直、神情恍惚的周耕仁忽地抱头惨叫出声,正打算拧着他耳朵叫他清醒的秀英也跟着吓得叫了出来。
她早将先前的小心翼翼给全都拋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往周耕仁的脸上毫不客气地搧上一巴掌,怒骂道:「喂!你要死啦你!快点清醒!」
秀英被他吓得胸口起伏,正抚着胸平復自己的情绪时,发现上衣口袋里的佛牌似乎隐隐发烫。
对啊!瞧瞧周耕仁这副中了邪的模样!这不是能求神拜佛帮忙的吗?
秀英慌忙把胸口的佛牌给拿了出来,又往周耕仁的身上掏出了同样发烫的桃木八卦牌,一手抓着一块牌子不知所措,又看着周耕仁的嗓子似乎都喊哑了,双眼也开始微微上吊,索性将两块牌子分别置于两掌掌心,左右开弓一把打上了他的脸颊,将他的双颊给生生拍出了木牌子的印子来。
无端陷入梦魘的周耕仁看见漆黑的天空压下了一双森森的大眼,他想挥舞双手、却发现双手似乎被什么箝制着,他想大吼大叫宣洩惊惧,却发现自己的脸颊似乎被「啪啪」地搧了巴掌疼痛不已。
泛着绿光的兽眼不知道反射了什么光芒,似乎与一道若有似无的橙黄光芒交错,周耕仁彷彿从那双绿色的大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又像是看见了周明雄、看见了周佑安、看见了他那疯癲的阿母,最后那双大眼里不过就是秀英着急的神情。
「周耕仁!你快醒醒!夭寿了!」秀英一手一牌子摀着周耕仁的脸颊,那桃木八卦牌与佛牌热得不寻常,却迟迟没将周耕仁给摀醒。秀英又开始着急地跺脚,满口求神拜佛:「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关老爷哟!你们行行好!谁能帮帮这猪头醒醒神!他都中邪了哟!」
她急得快哭出来,无奈周耕仁虽然不再大吼大叫、眼睛也不再上吊,但口中亦时而溢出喃喃囈语,唾液也沿着嘴角流出来。
「阿母……秀英……阿兄……佑安……」
秀英正着急着,又隐隐约约听见周耕仁似乎在说些什么,只得侧着脸凑上耳朵去听,好不容易分辨出他口中的不过是一些人名,自己的名字更被反覆叨念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继续着急,一时情急之下又拍了他一巴掌,道:「你这要死的!快点清醒清醒!」
尚在梦魘中的周耕仁迷迷糊糊地,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的他却发现那双兽眼其实压根儿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威胁性,就是一旁的飞禽走兽也不过是在一旁乾看着,彷彿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吓自己。
他胆子天生大,直到过了临界值的惊恐缓缓下降时,也就勉强能听见眼前所见地狱以外的声音。
「……周耕仁!周耕仁!我告诉你!」眼见周耕仁的神情不再扭曲可怖,手中压上周耕仁双颊的牌子异常的热度也逐渐下降,秀英猜想周耕仁现在的情况或许有些起色,便加把劲儿地在他耳边叨叨,什么好言相劝、什么恐吓威胁全都来了一套,最后索性说道:「你再不清醒,我就随便找个好看的跑了!再不要你了!」
「……秀英,你又在发什么疯?」
「你……呀!你清醒了!你清醒了!」秀英开心得险些要扔下手中的木牌子,直接扑到周耕仁身上又搂又抱了一会儿方才放开他,又谢着漫天神佛道:「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多谢玉帝老爷!多谢关老爷!──你这个不正经的!差点把我给吓死!」
周耕仁的脸颊发红,一左一右还有着八卦与佛像的印子,看起来滑稽可笑,但秀英完全没在意这个,只将双手紧攥着的牌子都给塞回他手中:「刚才你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在那边又吼又叫的,怎么叫也叫不醒!──还有这两块牌子,烫得要死!肯定是神明显灵要帮你!我看你就两块都拿着,别给我了,我用不上!」
秀英说的话又急又快,周耕仁糊涂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口中凌乱的来龙去脉给顺过一回,又把原本秀英挑了的那块佛牌给塞回她手里:「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哪有男人抢自己女人的东西用的?」
「呸!这个时候还逞强!你刚才看着就要发疯了你知道吗?哪个时候掣(剉)起来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这样说?」
周耕仁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又问:「你怎么在这?……不是,我刚才没跑出门吗?」
「跑出什么门?」松懈下来的秀英听了这句话又来了气,像是要藉由发脾气来宣洩自己的恐惧一般骂道:「你刚才多吓人知不知道?你就胡乱说你是周家的么儿,说了好几次也叫不清醒,后来就在那边发疯了!也幸亏我这里早上安静、左邻右舍都去市场卖菜,不然都以为我这里要杀人了!」
提起「么儿」一词,周耕仁的脸又垮了下来:「秀英,我就要死了!那畜牲的节日就是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