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耕仁忽地喃喃念道:「但是今天是佑安结婚的日子啊!这么大喜的日子,应该鬼怪都要退让才对不是吗?」
听说鬼怪都害怕敲锣打鼓、烟火喜庆,就算周家的哪个偏僻角落处藏着妖魔鬼怪,总也不敢出来才对?
「那是今天。」老和尚向他解释道:「也或许只是路过的阴邪,只要带着护符,就不必在意。但也要记得这护符不要离身,否则那阴邪如果去而復返,恐怕也会伤害到你。」
周耕仁听了可紧张:「但是我那姪儿怎么办?还有我阿母、我阿兄他们都没护符啊!老师父,你看……」
「你也知道镇上的人已经都不信神佛了,前天给你的那块佛牌是寺里的最后一块,是供了二十多年的佛牌。」
周耕仁忽地颓丧了下来:「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也是心慈,当下便宽慰道:「在这里想也是没有办法,不如我趁着吃办桌的时候给你看看吧。」
周耕仁闻言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老师父!我们周家的安寧都靠你了!」
老和尚听了又是一句佛号,道:「施主,我也只能尽我的微薄之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现在的周耕仁敢拍拍胸脯保证自己是镇上两座寺庙最虔诚的信徒,听了老和尚的话也压根儿不担心,只道:「老师父!你的功力我是一清二楚的!那块被你供了二十多年的佛牌都这么有用,别说那兽仙看了也要退让三分,要抓隻小鬼对你来说一定也不是问题!」
老和尚含蓄地笑了笑,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烈马屁而感到骄傲,只道:「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他放在心里头没说的是:这座山里的小镇被兽仙侵占太久,虽则神佛都还在,但究竟也已势微──虽则超度个普通的阴邪不成问题,但藏在周耕仁心里最终的目的,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老和尚从前的师父是饱读诗书、博览古今的人,他就曾与自己说起一句「天道好还如寄」的话,那后一句「人心公论难为」虽是另外的意思,但放在几乎人人相信兽仙、敬畏兽仙的天云镇上,他那姪儿的性命是否能被救回来还是未定之数。
二十多年前他师父与他都未能阻止癲狂了的镇民将周老爷的么弟带走,甚至还赔上师父的性命、也险些毁了这座佛寺,二十多年后的他又真有办法能阻止那荒唐的献祭吗?
上天照察,六道轮回,虽则明白生死有命、也是前世业障因果的缘故,但都是身在凡间的人,又怎么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超脱世俗、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平白送去性命?
穿着老旧僧衣的老和尚带着小和尚跟在周耕仁身后规规矩矩地走着。
或许这也是周耕仁遇上了事优先找上老庙公一般──一来是前天他从兽仙祠碰上事后第一个受到老庙公与小童的帮助,二来也是他性子天生外向些,而无论是老和尚或者小和尚说起话来总是保守且规规矩矩,总令他有些自个儿没话找话说的感觉。
周耕仁满肚子的话直到最后也没办法继续向外倾吐,直到把老和尚师徒俩给带到家门口的斋席坐下时,他们之间说上的话竟是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回到周家的时间恰巧也差不多要开席。
全部身家放在大城里也能拍得上号的天云镇首富么儿举办婚礼自是盛大,在周家周边街道摆满的桌椅足够容纳全镇上的人过来,一连七天的流水席包办了所有人家的七日餐饭,使附近的道路接袂成帷、往来如织。
终于来到周家的周耕仁本着人情世故,究竟也不好在人家饿肚子的时候先把人给磨去看看他的房间或者整个周家究竟哪里藏有阴邪,因此也只让和尚师徒二人坐下安心用餐后,便去看看秀英或者其馀镇上相识的狐群狗党究竟来了没。
虽则周明雄把该安排的大小事全都往下交代过一回,但就算周家上下总动员也还是有无法顾及之处,这时候也就显现出周耕仁的好处来。
向来不干正事的他虽然总让人说三道四,却也因为他面皮厚、不认生,再加上一年到头在街头巷尾四处乱窜而几乎认得镇上的每一个人,这时候由他出面招呼客人也就大大减轻了其他人的压力,能让他们更好地忙碌自己应负的责任来。
眼周略显乌青的周明雄远远地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周耕仁一眼,心里头宽慰不少,又看着外头有条不紊地依着自己原先的安排进行着,便也回过头去不再关注外头的事。
正午的周家外围热闹非常,比起一墙之隔外头的鼎沸喧嚣,里头倒是显得几分寂静冷清。
天云镇位于封闭的群山之间,镇民们彼此之间也都熟识,再加上周家的地位摆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胆敢冒险进来偷窃。
周家的佣人除了照顾老太太的阿秀与阿玉以外,大多都在外头忙去,人手紧俏的周家在这天还额外聘僱不少镇民当临时工一道忙碌,一时间周家里除了老太太那头以外,也就是周明雄和那凭空出现的清娘什么事也没有──
本不该如此。
依照周明雄原先的规划,他应该要亲自出面招呼镇上的几位耆老与长辈才是,但昨天清娘自愿献身、献子的事却让他有了别样的想法。
兽仙虽是精怪却也是畜牲,万一「牠」认的不是精怪而是畜牲的身分,不愿意要自己累积了二十馀年的福德,那么他的么儿还是得「依约」送入牠的口中。
不说旁的,就是他平日营商或者教子经营之道,都会要他们细细筹备,并且还要给予自己留下至少一条后路,而清娘也就是他的后路。
这时候的周明雄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向来头脑精明的他竟完全忘记昨日周耕仁的提议,只在确认外头该做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以后,便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平时这个时候早有佣人替他整理好房间的一切,但今日特殊,大家都在外头忙碌,再加上清娘还乖巧地待在房间里,于是昨晚一整夜留下来的一室靡靡已至晌午都还没完全褪去。
只着着洁白睡衣的清娘在周明雄一隻脚踏入房间的那一瞬间迅速变换了脸色,原本几分阴沉的神情多添几分因劳累而苍白的样貌,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在小腹上,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娘。」
「……啊,老爷。」
周明雄看了清娘的肚子一眼,心里头想着自己得多努力才好,又道:「厨房给你留了饭菜,你今天多吃点,外面的事不要去管。」
他心想:也或许昨天一整晚的努力,清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种也说不定──但无论有没有,清娘的「首要任务」并不是融入周家,而是贡献出一个足以交代给兽仙的胎儿。
清娘自是知道周明雄的意思,也只温顺地答应。
周明雄又看了她一会儿后便转身离去,而清娘这时才恢復成本来冷淡的样貌,嘴角勾起一道好看却阴森森的弧度。
虽说人鬼疏途,要让其中一方怀上鬼胎却也并不难──只要为人的那方贡献出足够的精气便能成功。
清娘生前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或许她死得够久,有许多她本来不晓得的事,在漫长的年岁间也都莫名晓得了──所谓男女之间阴阳和合而化雨露便是两人各贡献出一半的精气成为胎儿,若是一人一鬼,自然得要为人的那方全盘付出。
周明雄有求于她,她自是毫不客气地吸取他身上的精气,丁点儿也无须担心业报。
周明雄身为镇上首富,又是当年瞎眼算命仙所说的福泽深厚的周家人的当家,身上饱藏的精气自非一般人能比。清娘只过了一晚便觉自己施展起诡术愈发得心应手,甚至她再「省吃俭用」个几日,或许就能立刻「怀胎」给周明雄看。
但还是再等些时候才好。
待到她实力更强大些,能够轻而易举地瞒骗更多人、甚至将来可能会遇上被请来把脉的大夫又或者祈福的道士和尚,她再怀上一胎也不迟。
更何况现在的她还不能离自己藏身的卷轴太远,就算用尽昨晚所取得的精气也还不足她超生,而那幅画卷还在周耕仁的房间里,她当优先将其偷来才是。
眼下看着窗外的天色,距离新娘的花轿要进周家还有一段时间,周家上下又忙着办流水席而疏于照顾家里头,此时若不将画卷拿到周明雄房间藏着、又更待何时?
清娘只是一个弹指的功夫就穿好了全身的衣物并盘好头发,她身上依旧是昨晚见周家人的那套水红色衣裙,只对着里头并未反射活物的镜子拨弄了一会儿自己两鬓的发丝,便踏着轻松的步伐离开周明雄的房间。
正午时分,周家的院埕空无一人。
高掛的太阳将平实的红砖地照得一片清浅明亮、不显半分阴影,清娘走在上头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画里头一般,心里头生出了几分无趣,往周耕仁房间的脚步也快了些许。
这时人人都还忙,就算有路过的佣人偶有瞥见也没人有那个空间管她要如何,清娘也就顺顺利利地来到周耕仁的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