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峻帮他穿上了袜子,套好了鞋:“知道了。”
“人老了,你看现在倒好,让你这个主人家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贱奴。”
俞峻听闻,不发一言,站起身端着木盆走到花台子里倒了,这才开口说:“这几天不回,这几天在家陪你。”
“我知道你恋家。当初你爹娘兄弟走得早,留你一个,不过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老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钱翁阖上眼,良久才叹了口气:“我要是走了,三妮儿,你也别太伤心。”
钱翁这病来得凶险,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在抄家的时候伤及了根本,这半年来,为了他上下奔走,忙得心力交瘁了。
陪着钱翁说了一会儿话,夜色深了,俞峻这才回到书坊,翻了半天,找出半截拇指大小的蜡烛点燃。
等蜡油化了,滴了一滴在桌角。端着蜡烛往蜡油里一摁,略一使劲儿,牢牢地黏了上去。
这才一边儿翻开账本,一边打算盘,核验着这半岁以来户部的账本。
忙活了一宿,到半夜的时候这才搁笔歇口气儿。
望外一看,外面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俞峻这才猛然记起来今天似乎是元宵。
目光微微一闪,眼里顿时流露出了一气儿复杂。
许是年纪大了,当年没想过成家立业,如今对着这颓败的小院,竟也久违地尝到了点儿孤寂。
月色如霜色落满了鬓发,映在墙上的人影儿被风一吹,一晃,如有两个。
寒夜漫漫,寥落冷清,更深漏重,形影相吊,若有个妻子在家里帮衬,倒也热闹些。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打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对着这一面素壁,到底是习惯了,若多一个人在家里反倒不舒坦。将脑子里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又继续执起笔,神色极其平静,不动一点儿感情。
那点淡漠的印象就被月光镌刻在了素壁上。
直到三日以后,终于被打破了。
三日后,俞峻送了钱翁的终。
从幼年丧亲,到如今又成了茕茕孑立的一人。
也是这一日,宫内的大殿里,梁武帝陈渊难得问起了俞峻的消息。
“俞峻他怎么样了?”
司礼监的另一位秉笔太监黄芳忙躬身回话:“俞峻他什么也没说。”
梁武帝顿了一下,笑道:“这是你干儿子说的?什么也没说?”
又问:“他沉得住气么?”
梁武帝语气古怪,黄芳一时迟疑,拿不定喜怒,没敢回话。
这一愣神的功夫,梁武帝便开口道:“好、好!他竟如此能沉得住气,既然如此就给我下了他这乌纱帽,剥了他这身官服,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一生都别给我回京!!
黄芳心里一惊,瞥见梁武帝这愤怒的模样,慌忙跪下来,本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如今更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三日后,一直没发话的梁武帝,终于又下了一道旨意。
旨意褫去了前户部尚书俞峻的官衔职位,并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终身不得回京。
永庆二十一年,前户部尚书俞峻离京往江南越县。
第20章
此时此刻,越县的吴家也不怎么平静。
在与陆承望同年考中举人之后,吴朋义不愿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说不想这么早上京去了。
砰!!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门板上,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
随后从门里传来了声儿明显气得不轻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你这便走!有多远走多远!省得你日日待在家里吃粮不管事!日后是饿得头昏眼花,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济!”
吴朋义脸色遽变,从屋里冲了出来。
将那怒吼声远远地甩开了,坐在廊下吴小骚年失魂落魄,心中茫然。
这已经不是吴小少年第一次和吴老爷吵架了。
这一次,吴朋义,还是顽强地,坚挺地坚持了本心,挑战了父权,把吴老爷差点儿给气厥过去,大骂不孝子。
争吵的原因,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举业这事儿。
抿了抿唇,吴朋义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个性子。
他打小就聪明,怎么也算得上个小天才,学东西快,干啥都不费劲儿,这也导致了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头逼着考上了举人。考上之后,吴朋义风中龟裂了,内心油然而生一阵森森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