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宴也得有个地方,可眼下这乱糟糟的, 箱笼堆了一地, 好些都还胡乱塞在屋中, 塞不进去的,干脆就堆放在院内,随意搭了个草棚遮风挡雨。护院怕丢失财物, 干脆在草棚内打地铺日夜看守。
哪得空地请女眷来家赴宴?
不在家中,在外头也使得, 包个酒楼, 租个园子。
可栖州不是禹京, 城中最好的酒肆连个彩楼都没有,破楼二层, 临街推窗就是栖州臭气冲天的主街, 后头靠着江河, 烟雨迷离江上景?那是没有的。
栖水河河面不宽,堪堪能进一条中船, 要是再加塞两条小船,就能把水面给堵个严实。河两岸都是人家,这边的屋舍不讲究座北朝南, 面河的都是屋后头, 洗菜、淘米、洗衣、洗溺桶、养鸭、养鹅、泅水全都在这条河道里,死鱼、死虾、死猪、死婴也全扔这里头,水中还遍生绿藻浮萍。
栖州人还不大讲究,有些懒婆娘, 连溺桶都懒怠拎到河边去,支起窗,甩开胳膊,“哗”地一桶黄水从天降到河中,不慎泼到船上,船夫与懒妇当即一个上一个下破口大骂。
懒妇骂船夫:赤脚胔的捞河人。
船夫骂懒妇:上下三辈单边身。
也没人劝架,反倒挤满了看热闹的,要是推了挤了踩了脚,得,岸边又起一桩打架的。
这怎么办宴?卫繁愿意去,楼淮祀都舍不得她去闻臭味听污言。
园子?栖州压根就没正经的园子。
唔,也不尽然,倒也有个像模像样的园子,里面种百花、养池鱼,也有假山凉亭,飞檐一角挑起雨后初晴。
可这园子是普渡寺的,和尚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怜信徒苦悲、罪孽难消,特搭个园子放生消孽,放生一尾鱼,劳驾在功德箱里扔个二文三文,放生一只龟,劳烦抬抬贵手上奉个三四铜子。
好些今生无望,只盼来世的贫苦人家,放生钱都掏不出,就跪在这放生园外闭着眼合着手嘛哩嘛地念经,天蒙蒙跪到天昏昏,那叫一个虔诚无骛。
和尚悲悯,还在放生园里辟了处寄殡的,有一二穷得底儿掉的信徒在放生园外念经念去了极乐世界,留下肉身一具,和尚就拿副薄棺收殓了肉身,往园中一放,等家人寻来送回家中安葬。
真是善举一桩啊!搞得有些棺材买不起的贫困户心生一计,眼瞅着家中有要死的人,趁夜抬到放生园外念经。念经好啊,念来今世的棺材,来世的福报。
这园子怎么租来办宴?百花香里隐隐尸臭;丝竹声中绵绵佛音。哪个女眷胆子小一些,能吓出一身病。
素婆带着人将栖州内外摸了遍,败城一座,消闲都寻不到地方。
贫者多富者少,白日街头除却卖人的份外热闹,也就是说书的与赌钱的。说的书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侠义柔肠、家国沙场勾不起栖州人的半分豪情热血,唯有这些男盗女娼扒灰偷汉之事引得他们心潮起伏;赌馆更能令人忘却生死,衣兜里只得十个铜可板也能进去摇摇骰子,掷个正反。赢了仨瓜两枣便去沽壶酒到说书人那听一肚子的驴大行当养小妇;输了就回家卖妻卖女再赌三百回。
天将晚时,栖州街上便开始关门闭户,一条街乌漆抹黑的,更无夜市之说,摸黑提灯的也就打更人和猫在街头巷尾撬门的贼骨头。
论到底还是太穷之过,手上无余钱,哪个会出来寻欢作乐?君不见整个栖州连像样的青楼都少,青楼少,妓子却不少,皆是暗娼,亲娘是假母,夫君是龟公,看似寻常人家却是藏污纳垢之所。
素婆实在找不到合宜之地,别说在外头治宴请客,她都不放心卫繁外出。栖州城太乱了,夫不像夫,妻不像妻,子不像子……她家小娘子还是安生呆在家中才好。素婆回到府衙,拣了能说的回与卫繁,只推说外头没好的酒楼与园子设宴。
卫繁也没细细追问,一味犯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还不是巧女。在侯府时她办个花宴梅宴请自家姊妹玩闹品茶饮酒,她最多拟拟食单酒水,别的只管吩咐下去,自有人帮她打理好。
螺蛳壳中做得道场,他们却连螺蛳壳都没收拾好。卫繁再万事不萦绕于心,也有点怏怏的,她也想为楼淮祀打点些人情往来。
楼淮祀天塌下来都不管,哪会在意官场上的那些,道:“妹妹,等我们收拾得舒泰了再去操心这些事,一时腾不出手,就别管。 ”
卫繁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妥当?”她再呆也知这些往来还是必要的。
楼淮祀道:“妹妹听我的,不管。我们夫唱妇随,我不请外客,你不见内客。”
卫繁吃惊,担心道:“楼哥哥,你好歹是栖州的知州,连下属都不见岂不过于怠慢。”
楼淮祀架着腿,描金扇轻摇。他性子上来,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要与卫繁同进同出,打过照面的,通判、功曹、主薄,见了就见了,栖州的那些都尉、典吏、教授,辖下三县县官管他去死,通通暂且不见。宋光也是个废物,胆小如鼠,后宅连个妇人都没有,都不能帮她卫妹妹搭把手。
“因小见大,连府衙都破破败败的,那些个官吏能有什么好货色。”楼淮祀很是闲逸。
卫繁揪下一片叶子,嗅了嗅指上的清香:“可是……他们要是生气如好?”
“我还管他们气不气的。”楼淮祀一扬眉,想想,对着自己的卫妹妹,说话不能说一半藏一半的,“我偷空去衙中内外晃了一圈,差役少不说,连囚犯都少。”
“这是为何?”卫繁好奇,特意坐正对楼淮祀,“不是说栖州恶人极多?”
“要么贼太多抓不过来,要么就懒得抓。”恶徒遍地,监狱空空,栖州这破地方民刁官孬,真是独天一份啊。
“那以后他们可会为难楼哥哥?”卫繁关心问道。
“能为难我什么?”楼淮祀笑起来,“栖州这一亩三分地,头上有官帽的都是混赖只求独善其身的,若是有人争权夺利,随他争去,爱管不管。你看宋光那个穷酸样,就知栖州的粮库里比乞索儿的碗底还要干净。他一个通判都捞不着什么油水,何况他人?这天下为官者,为功名利禄者十居八九,为天下苍生者不足其一,栖州比狗舔了的骨头还干净,哪个会与我争个你死我活。你好我好,你安生我安生,这任期一过各分东西。再说了,来栖州当官的大都是贬斥来的,要么无能要么无靠要么得罪了人,怕是起复都难,哼,知情识趣的就不会来为难我。”
卫繁想了半天,重重点头:“楼哥哥说得在理。”
“所以卫妹妹只管放宽心,眼下我们只先好安顿下来,别的不论东西南北,任它随风随水流。”楼淮祀笑,“宋光那边我都推了。”
卫繁窝进他怀里,甜丝丝道:“楼哥哥真好。”
楼淮祀拥着佳人,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无浮云,卫繁一身嫩得掐出水来的春裳,栖州春暖又长,他要给卫妹妹裁各样春装,一日一换,日日不带重样的。
他出尔反尔,一会一个主意,可苦了热情洋溢的宋光。宋通判摩拳擦掌与心腹合计着备宴,酒水单子都没拟出来呢,楼淮祀就大咧咧遣人来说要往后推,一应事务通通往后推,他初来乍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捣腾好,私事公事暂且都由宋通判,还道:宋兄好人,相信宋兄。
宋光托着肚子把楼淮祀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想自己真是委屈。
心腹擅阴谋诡计,捊着须:“郎君,知州年纪不大,道道不小啊,背后许有人指点?”
宋光跳脚:“我哪知晓,我哪知晓……”他咬咬,“方都尉,方固这他娘的天天来要钱,我上哪给他钱去?要不干脆让他堵楼知州去?”
心腹道:“唉哟郎君,知州显是狡猾,他只说各样公务尚不曾沾手,叫他来找你,不还落你头上。”
“我上哪寻军饷给他?”宋光怒道,“这一层一层的,还有屁个钱?”
心腹又道:“郎君,还有春耕水利之事,云水时县令道今岁少粮种,想叫官府调度一批粮来。”
宋光翻翻白眼,更加生气了:“那不是还赖这些惰民,旧年不勤种粮,秋时屁个粮都没收上来,粮仓空空,我去哪调度粮种来?买也没银钱啊,没钱,没钱。”他往椅子上一坐,“这本该是知州操心的事,既到了任怎能推脱呢?我一片心肠向明月,既不与他争,又不与他夺,让他好生坐在知州高位上,半点绊子都不使。他倒好,人来了,还不肯接手州中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