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皱眉想了半天,求教:“卫兄,何解?”
卫放可怜一叹,放下酒杯,学着俞子离的口气:“某读《晏子春秋》,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而你,不论生东西南北皆为枳。 ”
楼淮祀掩掩胸口,痛心不已:“俞先生怎能口出如此伤人之语?”
卫放泣道:“我特寻了枳来细看,又苦又酸又涩,果肉就只一点,还吭吭洼洼,生得极丑无比。”他一拍案几,怒道,“我卫放在京中不比卫玠,亦有美姿容,走在道上还有娇娘砸我手绢呢。”
楼淮祀扬眉:“原来卫兄还有如此艳遇佳话啊。”
卫放委屈得擦擦眼角一星泪:“哪有佳话,那个女娘怕是个痴傻的,拿手绢包了一盒胭脂砸过来,得亏我躲得快,不然头上何止一个大包,小命都要休矣。”
俞子离平心静气好半天也没静下来,起身就要将二人轰走,卫放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拍着案几,遣了小厮要请他爹卫筝一道醉解千愁。
楼淮祀酒都吓醒了一半,这仓促之间就见到岳丈,真让他坐立难安啊!也不知岳丈老人家喜爱什么?他们酒宴已过半,桌上又是杯盘狼藉的,他岳丈许不会赴宴吧?
一边俞子离的脸,早已不是青里透黑,而是漆黑有如锅底。恼怒之下,甩袖就走,扔下楼淮祀在那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间或又阴笑几声,十足十小人之态。
卫筝是欣然而来,为着《十八罗汉图》,他头发都快掉光了,卫家上下,哪个堪与他论愁?既然儿子邀他饮酒,岂有不来之理?非但要来,还要醉酒而归。
楼淮祀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如何讨好老丈人,好忽悠他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就见卫筝散着发,披一身长袍,愁容满面,衣袂飘飘地飘了进来。楼淮祀瞠目结舌,半晌才合拢嘴,起身一礼:“小侄楼淮祀拜见叔父。”
卫筝觉得这名字似有些耳熟,却没放心上,他愁着呢!摆了摆手,坐下有气无力道:“侄儿不必多礼,坐,坐,不要拘谨,就当自家一般,随意而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后方知酒滋味。”
饶是楼淮祀自问遍识京中怪诞之人,乍见卫筝也是吃惊不小,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试探问道:“叔父散发是……”
卫筝与他轻声道:“挽髻多伤发根,散着好些,以免岁未残,发先稀。”
“哦……原是如此!”楼淮祀忍不住悄悄看了卫筝好几眼,他老丈人别是来时就醉了罢?
卫筝拍拍趴在案几上的卫放,幽然一声长叹:“邀我来,他倒先醉了。”见楼淮祀张口欲言,又道,“不过,无碍,寂凄杯中酒,我们共饮。”
楼淮祀陪卫筝饮了一杯,殷勤为他添菜:“叔父多吃些菜。”
“当多吃酒。”卫筝移开碟碗,愁怅道,“饮酒图得便是一醉,不图醉,何必饮酒?醉尚不解愁,何况清明?”
“那叔父满饮一杯。”楼淮祀立马改口。
卫筝又是喟然一声长叹:“贤侄不知,我虽为长,素来平易近人,最喜与你们一道宴饮。朝气啊!”
楼淮祀木然点头,随口道:“既如此,小侄以后定然多陪叔父小酌。”
卫筝欣尉不已,摸摸衣袖就要摸见面礼,摸了半天连枚铜钱都没摸出来,遂解下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不由分说塞进楼淮祀手里:“叔父来得急,有欠周全。这玉佩是我心爱之物,便送与你了。”
“既是叔父心头好,小侄不能……”
“不要多言,收下收下。”卫筝端起酒杯,“都是身外物,不要紧,还是杯中酒要紧。”
楼淮祀摊开手心,双鱼玉佩,坠着一条编得有些丑的银穗子,略一沉吟便大方收进了怀中,道:“小侄却之不恭,厚颜收下。”
卫筝执杯:“莫管这些琐事,先饮酒。”又道,“随意些,你我平辈相交,不醉不归。”
楼淮祀笑道:“叔父好生随和。”
卫筝道:“待子侄何必冷脸肃容?我待大郎,从无苛责,这春风化雨方能滋润万物,教子如是也。”
楼淮祀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叔父才是小侄的知己。”
卫筝感叹:“大郎三生有幸才身为我子,若是不幸投胎在楼将军府,不知要受多少鞭笞苦刑。”他神秘兮兮地在楼淮祀耳边道,“你有所不知,楼大将军打儿子,就跟打孙子似得,令人不禁生起恻隐之心。父子,几世修来的缘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楼淮祀恍然,怪不得卫繁言说自己听过楼将军教子颇严之时,眼神躲闪。八成是卫筝在家没少比对,以示自己为慈父。
“世上为人父的,有几个能像叔父这般通情达理。小侄恨不得改口叫叔父为爹。”楼淮祀又关心道,“叔父为得什么多生愁绪,小侄虽然年少,说不得也能为叔父排忧解愁。”
卫筝将散发往后一拢,抖着手,看掌心又多一根落发,哀凄不已,这再掉下去,非秃了不可,悲怅地摇头:“贤侄,为人子……这为人子艰难苦辛,多有愁忧,殊为不易啊!”
“叔父是遇着什么难解之事?”楼淮祀拈起那根黑发,偷偷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省得他岳丈见之心伤。
“是为一幅《十八罗汉图》。”卫筝将事说了一遍,苦涩道,“贤侄,你来说说,你来评评,叔父安有两全之法?”
楼淮祀笑起来,趴在案上道:“小侄要是早些来叔父府上,叔父也不至于为了这事落发。”
卫筝一把握住楼淮祀的手,定定看着他:“贤侄,叔父一眼见你,如见子侄,你不要哄叔父开心,随口妄言。贤侄你有何妙策能帮你叔父?”
楼淮祀翘起嘴角,以掌掩嘴,压低声道:“小侄识得市井奇人,此人最擅描摹他人画作,笔触之间,一般无二,神鬼难辨。”
卫筝一扫颓态:“可真?”
“叔父要是不信,把人叫来一试便知。”楼淮祀道。
卫筝做贼似得低声道:“我这是前朝宋韬的大作,已经年月,纸旧轴黄色褪,一般二无可是夸大之词?”
楼淮祀跟着贼头贼脑道:“叔父放心,他们私底仿作,收了百年旧纸重又捣浆,和了茶水,晒出的纸一如旧物,裱轴这些更不打紧,古画也要新裱。”
“有理。”卫筝大喜,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挽髻挽髻,散发不雅,大为失仪。”
楼淮祀拍马屁:“叔父散发亦有隐士不羁之态。”
“侄儿说话深得我心啊。”卫筝看楼淮祀真是欢喜无限,占便宜道,“我有二子,遇着侄儿,仿若又添一儿。”
楼淮祀忙占回便宜:“不敢与大郎、二郎并论,叔父待我有如半子就好。”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自己占得便宜更大,身心舒泰,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俞子离在书室捧着书卷,吩咐小厮道:“等侯爷他们宴散,你们拿着鹊尾香炉,点炉好香,细细熏熏屋子。”臭鱼烂虾一锅,他的书室必定满是鲍室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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