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脸色有些沉肃,“一天没回来,可能是遇上叛军了。”
阿松是亲眼见过薛纨在叛军刀下受伤的,她抓住道一的胳膊不许他走,“他们人好多,你打不过的。”想到当初道一在栖云寺重伤,阿松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为了袁夫人,差点都死了!她连皇后都不是了,你不要管她!”
“她曾贵为皇后,你知道落在叛军手里是什么下场吗?就算不是皇后,她还是大皇子的生母,”道一眼里凝着冰冷的光,“人命在你看来,就跟草芥一样吗?这里是建康,不是柔然。”
阿松被他一句刺得哑口无言。眼睫渐渐湿润了,她一跺脚,咬牙说:“我去,他们要抓华浓夫人,我去把她换回来。”
“别傻。”看见阿松的眼泪,道一表情柔和了。顿了顿,他在她脸上轻轻一抚,把她推回去,自己拎着剑走了。
那一抚,让阿松心里甜丝丝的。
他一定还是爱我的。她手停在自己脸颊上,微微一笑,慢慢走回房时,却见公主还在房里哭哭啼啼,许多宫人惊慌失措地来看究竟,阿松简直恨不得给公主一个大耳光。硬是忍住了,她一转身,又去了玄圃宫门上,望眼欲穿地望着道一去的方向。
日暮的时候,道一抱着王氏回来了。
王氏被几名残暴的叛军抢了去,一番折辱后,吊在了宫门上曝晒。救回来时,她奄奄一息,裙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宫人们吓得不轻,把王氏和昏倒的公主搬去床上,竭尽所能地照料。
道一退出门外,秋日的夕阳如血,冷冰冰地照在身上。他把剑丢在一边,坐在廊檐下发怔。阿松听见动静,飞奔而来,也不顾在外面,扯住他的衣襟就要往里看。道一按住她的手,勉强一笑,“没受伤。”
阿松这才放了心,坐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肩头,想起王氏,她轻轻打个寒战,恨恨地说:“这些叛军,真该死。”
道一忽然说:“败了。”
阿松不解,“什么?”
道一静静地看着她。夕阳灿灿的光照得他眉毛睫毛都是暖融融的,可他一双眼睛真黑,黑得沉郁、愤懑。“北伐败了。”他缓缓地说,“我去找人的时候,登上城楼看了几眼,宫里宫外已经没有几个叛军了,因为樊登进城了——北朝士兵穿的黑色戎服,行动间秩序井然,我在驰道上看见他们了。”
“樊登进城?”阿松愕然,“禁军呢?我们北伐的大军呢?”
“叛军说,陛下在南山行宫被樊登的人马围了半月,已经自缚出宫请降了。”他眉头深锁,“北伐的大军……我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樊登直捣黄龙,攻破了建康,彭城恐怕也凶多吉少了,道一心里一阵害怕,又看了阿松一眼。
“你走吧。”阿松愣了很久,“去彭城找郎主,反正皇帝也做俘虏了,管不着你了。”
道一看着她,“你怎么办?”
阿松粲然一笑,“我又不怕樊登。”
这会道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点点头,“好,我今夜就走。”
玄圃已经粮尽援绝,道一除了一把剑,没有什么值得带的,是随时就能走。阿松坐在床沿上只顾着发呆,忽一抬头,见道一已经换过了衣裳,她心里一紧,不由站了起来,渴切地看着他。
道一放下剑,慢慢走过来,他抬起她的脸,在她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阿松一颗滚烫的眼泪“啪”地落在他手上,她憋着嘴哭起来,“你走吧,我才不等你,我,”她一时也想不起自己该去哪,“我就回柔然去。”
道一笑道:“建康你还没看完,急着回柔然干什么?桃花园,杨烈桥……”桃花园,杨烈桥,都已经被叛军烧得烧,毁得毁,如今的建康,满目疮痍,还有樊登的大军在其间盘桓,道一停住了,“就待在华林蒲吧,”他带点戏谑,带点讽刺,“你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帝只是降了,还没死。”
阿松甩开他的手,“你嫉恨得要发疯了,”她冷冷地乜着他,恨他,又不舍得他,“你快走吧。”她烦躁地说。
道一微微一笑,拿起剑出门,忽见宫门大开,殿前那片狭窄的夜空突然被火光照亮了。有黑衣戎服的士兵们涌了进来,这些人动作又敏捷,声音又细微,瞬间将玄圃包围了。
道一立即握紧了手中的剑,往后退了一步。阿松在他身侧,疑惑地瞧着这些人。
樊登走了进来。见玄圃尽是手无寸铁的宫人,他解开铠甲,丢给侍卫,转头一看庑房门口的阿松,他笑了,“薛纨,”他转头对薛纨道:“这就是艳名远播的华浓夫人吗?”
薛纨微微点点头,看着阿松,“是。”
第40章 、愿同尘与灰(二十)
阖宫的人都静默着。樊登没有像南豫州叛军那样纵容士兵四处烧杀抢掠, 才经历了无数场鏖战,他在殿前踱了几步, 言语间和和气气的,仿佛是个礼节备至的远方来客,不沾一点血腥气。“听说南朝的宫里堆金叠玉, 走鸾飞凤, 连御用的夜壶都嵌的玛瑙, 却让叛军糟践成这个样子, 真是可惜。我们要是早点到,也不至于让建康百姓生灵涂炭了。”
他嗟叹一阵,见道一在一群畏畏缩缩的宫人中格外显眼, 初升的月华照在脸上, 那清冽的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自己, 樊登微恼,指着道一问:“这又是哪位高人?”
薛纨道:“这位是天宝寺的道一师父。”
樊登“哦”一声, “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是檀侍中的爱子, ”薛纨望着阿松二人, 意味不明地一笑, “也是华浓夫人的……尊兄。”
“原来如此。”樊登沉吟着, 原本要发作的,也忍了,若有所思地瞧了道一一眼,他转而对阿松道:“南豫州叛军的贼首已经伏诛, 夫人不用再躲躲藏藏了,请回华林蒲吧。”
阿松立即摇头,往道一身边躲了躲。
樊登恍然大悟,笑道:“夫人别怕——原来你还不知道,元脩在南山自缚请降,陛下不仅不降罪,还下诏封他为寿阳公。在下是特地来迎接寿阳公和家眷去洛阳的。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夫人回华林蒲好好歇一歇,才好启程。”
这是一名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即便笑呵呵的,说起话来仍是不容置疑的强横味道。阿松紧紧抓住道一的手——袖子里,他的手也没有温度,静静地任她抓着。阿松胆气很壮,她大声道:“我不去洛阳。”
樊登摇头,“陛下特意嘱咐,要好好地请华浓夫人去,臣怎么敢违命?”
好像一夕之间,华浓夫人的大名就传遍了天下。若在平时,阿松一定说不出的得意,此刻听到夫人这两个字,她便要胆战心惊。她头摇得更坚定了, “我在洛阳举目无亲,去干什么?”
樊登虽然不耐烦,奈何奉了圣旨,也不敢太放肆,他耐着性子笑道:“华浓夫人,怎么能说举目无亲?陛下对寿阳公尚且礼敬十分,何况是夫人这样的美人?”他笑着环视四周的残墙断垣,对北朝的繁盛很是骄傲,“汉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桥万里平。我们洛阳,兰台桂户,雕梁绣柱,并不比建康差——在下认为,比建康更胜一筹。听说寿阳公元后早被废黜,昭容也被叛军掳走,以后万千种荣宠,独属夫人一个,你不去,难道要在这废墟之中做个无人问津的废妃吗?”
阿松心乱如麻,不禁抬起头来,去探寻道一的眼神——自樊登闯入,他便静静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樊登身边聚集的火光,驱散了如霜的月华,他的讳莫如深的眼神后,有种咄咄逼人、快被火光燃烧殆尽的沉默。在这令人窒闷的无言凝视中,阿松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他,“你想去洛阳吗?”
道一眼里迸射出一种早知如此的尖锐讽笑。他摇一摇头,坚决地挣开阿松的手,他退后一步,客客气气地对她说:“夫人一路保重。”
“我不去!”阿松被道一甩开手,瞬间慌神了,她急得要把心掏给他,“你不去,我也不去。”
“道一师父若是驾临洛阳,陛下一定也奉为贵宾。”樊登不失时机地开口了,“我这会想起来了——原来洛阳最近风行的几卷佛经都是你的译本,师父年纪轻轻,佛法精深,连宫里的太后、诸位妃嫔都赞不绝口呢。”
“将军不必为小僧费心。”道一委婉地谢绝了樊登的邀请。
“哦,那师父请自便。”樊登对道一是格外地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