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庞森比低下头,眉头紧锁。
“好吧,那您就接着想吧,我就选左边的那间卧室了,想来您也不介意。”塞西尔说着就朝左边的那扇门走去。
庞森比冷哼了一声,但并没有阻止对方。
半小时之后,换好衣服的塞西尔重新回到客厅里,他的旅伴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庞森比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拿着一杯酒沉思着,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从自己的卧室里走出来。
“还在想那位丈夫?”塞西尔走到庞森比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如果您再这样悄悄溜到我背后,我可能会拧断您的脖子。”庞森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抱歉打断了您的思考。”塞西尔耸了耸肩,“所以您有什么成果吗?”
“我在想那位塞维尔太太的表情……您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很僵硬吗?而且当她在照料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连半点关心的意味都没有,一点也不像妻子见到自己丈夫时候的反应。”
“也许她已经厌倦了他呢?您也看到了,那位先生活不长了,我想他一定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加倍地折磨其他人,也许他的妻子早已经把他视作一个累赘,迫切地想要摆脱掉他,这并不是不可能。”
庞森比没有回答,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那么满意,但又想不出理由去反驳。
“我们先去吃饭吧。”塞西尔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如果这位好丈夫真的有问题,那么他总会露出马脚的。”
两个人打开房门,沿着来时的路朝着楼梯走去,当他们路过那位丈夫的房间时,门里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喘气声,那种来自于胸膛深处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令人听上去毛骨悚然,而后又转为一种嘶哑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真可怕。”塞西尔看上去似乎打了个哆嗦,“我感觉他活不了多久了,我有个叔叔就是这样,当他出现这样严重的状况之后只活了三个月。”
庞森比不置可否,两个人一起快步走下楼梯。
塞维尔太太已经在大厅里等待他们了,她看上去依旧笑容可掬,然而仔细看就会注意到她脸上比之前显得更为浓重的腮红,显然是为了遮掩她那苍白的脸色。
“先生们,餐点已经准备好了。”她走在前面,带着两位客人步入餐厅。
一进到餐厅里,两位客人就注意到房间里弥漫的大蒜和肉类混杂在一起的香气,混杂着融化的干酪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普罗旺斯的厨房里颇为常见。加上那肉豆蔻,丁香和胡椒粉的香气,让两位已经饥肠辘辘的客人食指大动。
“我们的大厨是普罗旺斯人,他为两位先生准备了地中海风格的午餐,虽然时间有点晚了。”塞维尔太太带着两位客人走到一张干净的餐桌前,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两副刀叉和一瓶有了年份的安茹葡萄酒,天青色的瓷盘里摆着新鲜的草莓和樱桃,下面还按照时下的风雅习气垫上了一片葡萄叶。
两位客人拉开椅子坐下,塞维尔太太为他们一人斟上了一杯酒,女仆从厨房里拿出热气腾腾的普罗旺斯鱼汤和加了大蒜的煎鳕鱼。
“祝两位先生胃口好。”她放下酒瓶,看着两位客人品尝起这刚从酒窖深处取出的佳酿。
“您的这酒的确味道好极了。”塞西尔赞赏地点了点头。
女主人看上去颇为自得,她刚要说什么,楼上又传来一阵咳嗽声,那声音穿过走廊和楼板,等到抵达餐厅时已经变得沉闷,如同有人在剧烈敲击着一面破了的鼓。
与刚才一样,女主人的脸色瞬间大变,她两只手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是要抑制住手上的颤抖。
“是我的丈夫又犯病了。”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而那有些变形的嘴角让这个微笑显得十分诡异,“西尔维娅会服侍二位用餐。”她指了指那站在一边的女仆。
“夫人请自便。”塞西尔点了点头。
塞维尔太太提起裙摆,飞快地离开了餐厅。
塞西尔和庞森比交换了一个眼神,拿起勺子开始享用起面前的鱼汤来,而楼上那沉闷的咳嗽声一直没有停止。
第123章 阿伽门农
六月十五日,备受瞩目的王室夏日巡游准时开始。陛下的御驾在王公大臣和宫廷贵族们的簇拥下,离开汉普顿宫,沿着雷丁大路向西行进。
与国王同行的是禁卫军的主力,总人数接近八千人,包括步兵,骑兵以及辎重部队。这也使得本次巡游与其说是一场亲民庆典,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武力展示,正如那句拉丁言语所说——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的政治局势波谲云诡,然而陛下依然胸有成竹,在经历了一次刺杀之后依旧按照原计划出巡,其底牌正在于此。
陛下与六月十七日抵达雷丁,稍事休息并会见了当地缙绅后,于次日继续向西行进,最终在六月十九日抵达巴斯,在这里将上演本次巡游的第一场重头戏。
素来以温泉著称的巴斯,不但是疗养胜地,也是整个英格兰西南部最优雅繁荣的重镇。作为西南部事实上的中枢,整个西南部各郡的贵族和平民代表都已经齐聚于此,等待陛下的接见。
当国王抵达巴斯时,当地的领主巴斯侯爵代表当地的贵族,主持了在市政厅举办的欢迎仪式。整场仪式虽然十分盛大,然而无论是侯爵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都仅仅是发表了一些干巴巴的官方辞令。如今国王派来的行政官员已经按照《行政现代化法案》的精神,开始逐步接管当地的政府机构,因此当地实权派的冷淡也并不出人意料。
六月二十日晚上,在刚刚落成的巴斯皇家剧院,将举行这座剧院的第一次演出。多位当地久负盛名的演员,将要出演埃斯库罗斯著名的三联悲剧《俄瑞斯忒亚》当中的第一场《阿伽门农》。巴斯侯爵是整场演出的赞助人,而陛下自然是这场演出的首席嘉宾,而除此以外,参加巡游的客人们和当地的名流们都收到了邀请。
晚上八点,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繁星已然在天空当中闪耀,然而这座建筑在古罗马剧场遗址的地基上的现代化剧院门口却是人声鼎沸。剧院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站成一道人墙,他们手里白蜡木的火炬燃烧着,仿佛漆黑海面上发光的浮游生物一般,将深蓝色的天幕照的透亮。
那些拿着请柬的先生女士们的马车,如同一条永不停止流淌的长河,从剧院门前流过,那些打扮入时的名流,身上挂满了珠宝和勋章,如同无数的圣诞树涌入剧院的大门。剧院里大厅和一间间包厢的大门开启又关上,那些认识的人相互致意或是谈笑着,这香气扑鼻的人群如同一片有了自己生命力的海洋,泛起着永不停歇的波澜。
距离开场还剩下十五分钟,大厅里已然座无虚席,那些收到请柬的人,无论对于国王的态度如何,都选择接受这个邀请。毕竟在社交场里,得到这张请柬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除此以外,驱使着他们来到剧院的并非是对于演出的期待,而是某种要来看看会出些什么新闻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九点的钟声刚刚敲响,在响亮的号角声中,王室包厢的大门被打开了。观众们纷纷站起身来,在他们的注目中,国王陛下走进了包厢,而跟在他身边的是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和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如同一只绕着大树盘旋的乌鸦一般的密探头子沃尔辛厄姆爵士。
观众们纷纷朝着国王行礼,然而在枝形吊灯的光照下,许多人脸上的冷淡表情都清晰可见。
陛下显然注意到了观众的冷淡态度,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御座上。
观众们见到国王坐下,也纷纷就坐。
灯光变得昏暗了下来,幕布拉开,演出开始了。
这部著名的古希腊悲剧,取材于著名的神话传说: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被羞辱了的希腊诸城邦结成联军,统帅则是迈锡尼勇敢的国王阿伽门农。为了联军的顺利启程,他将自己的女儿伊菲格涅亚献祭给了女神阿尔忒弥斯,换来了舰队一路的一帆风顺,也收获了自己的发妻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仇恨。十年后,希腊人凯旋回乡,而在家乡等待着阿伽门农王的,却是自己妻子和奸夫谋杀的匕首。特洛伊城的征服者,最终在一片狼藉当中,赤身裸体地死在自己宫殿的浴室里。
这座剧院的布景无疑是一流的,而演员们的表演也令人称道,然而对于台下的观众而言,政治舞台上那永不停歇的戏码,远比这剧场里的表演要吸引人的多。而见惯了前者的观众们,对于后者就自然显得有些兴味索然。
国王看着那饰演阿伽门农王的传令官的演员,动情地呼喊着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的喜悦,他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伯特,“您看到了吗,这屋里的一大半人都对我怀有敌意。”
罗伯特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然而与外面那些支持您的民众比起来,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君主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戴,您总会有敌人的。”
“是啊,把他们聚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比放任他们躲在某座城堡里搞阴谋要强得多。”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乐池里开始奏乐,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齐声歌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