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柔垂下眼睫,非常平静地微笑道:他视我为政敌、情敌,对怀玉又有那么强烈的独占欲,怎样报复,我都不意外。只是
禁锢在女子身上最大的枷锁,就是不自主的婚姻,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语、已婚之身,更不在乎萧九恶劣的侮辱,因在她心中,只要知己不曾轻视,那些便不重要,让她一病不起的心结,其实是在这件事之后,她便确定九弟不能被先生掌控,恐怕将来后患无穷。
等后患无穷这四个字真正上演,而她却无力阻止时,这份心病便愈加沉重,乃至于三年前谢玟亡故,萧天柔一夕之间大彻大悟,洞悉了此世的人间种种,爱恨悲欢,不过如此。从此荣园门扉紧闭,她像是自在枯荣的桂花,再也没有过问红尘是非直到重新见到谢玟。
他是假死求生,离开帝都,而我也随之生死沉浮,了悟过一遍了。萧天柔轻轻地敲了一下棋盘,人之百年,有悲有喜,有和有分,这些都过去了,湄儿不必探寻这些前尘往事,萧玄谦要还是那副德行,他该配不上,就还是配不上。
不知为何,对方的语气清淡温文、淡漠如烟,甚至病弱低微,但听在耳朵里,无端让萧天湄心口一紧,觉得浑身都被她攥在掌中一样。
阿姐,湄儿道,你是不是非常恨九哥?我是九哥和先生养大的,你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萧天柔抬眸看了看她,沉静须臾,道:我虽厌恶他,但我知道,能伤害他的只有一个人。以怀玉的性情,我的九弟还有无数的苦头要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徘徊苦痛,比我亲手报复他、怨恨他,还要更残酷百倍,有因有果,他自己承受吧。
那
至于最后的结果。萧天柔抬起头,那双眼眸分明那么柔和,却好似直直地刺到人心里,那是怀玉的事,我不能替他选择。我们之所以是朋友,就是因为彼此之间,总给对方留出选择的余地,这份互相关照的情谊,比男欢女爱更让我觉得珍贵。
湄儿呼吸一顿,有些回不过神来。然而萧天柔却牵起她的手,推开门,两人并肩在荣园的回廊上看烟花。炫丽的光芒在夜空中上升,倏地炸出一片花团锦簇。萧天湄看着她的侧脸,在落下的烟花之中,湄儿忽然大声道:长姐!
萧天柔回过头:啊?
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然而这句话淹没在了不断上升的烟花爆竹声中,萧天柔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却冲着她很温婉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洛都牡丹馆。
萧玄谦说只待两日,果然便只待两日,竟然履行约定地走了,只不过他人虽然离开,可书信却如雪花般飞来,车马信笺明明传送得那么慢,他却不间断地遣人送过来,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放在青玉楼下面的窗边。
那些信谢玟有的看,有的不看。他原本以为是政务军事之类的事上出了问题,要他协助解答,但看来看去,全都是倾诉衷肠九殿下还玩弄这些乖巧温顺的字眼,拿一片仰慕之情来打动他。
谢玟看完了信,便随手烧掉,以保留字迹、不至于外泄。一直到除夕前几日,南边的消息传来,说天子处理了几桩大案,将兼并土地的地方豪强湮灭于无形,地方战战兢兢至极,连诸多世家门第都自行上表请罪,披露出来的贪污受贿、恃强凌弱、伤及民生的案子数不胜数,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回转京都,连过年都要耽搁在行宫了。
谢玟并不在意,他保留着那把金错刀,将这匕首重新带在了身边。牡丹馆一样喜庆热闹,处处皆是人间烟火,晚上跟青娘他们吃了顿饭,回到小楼里,十一坐在他和童童面前烤鱼。
十一意外地没有受到责罚,就像帝师大人说的,他隐瞒这件事是要掉脑袋的,但陛下居然未曾过问。
炭火哔剥地响着,处理干净的鲜嫩鱼肉穿在签子上,在炽热的火上冒出滋滋的声音。十一将烤好的一块吹了吹,降下温度之后才递给谢大人。
谢玟接了过来,撕下一小块给眼巴巴的童童,低声道:你化出实体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么?
红头绳女孩抓着他的手,将鱼肉咬进嘴里,才舔了一下谢玟清瘦白皙的指尖,笑眯眯道:那不然,我是来给你当闺女的么。
谢玟道:给我当算不上什么,你还是给萧九当吧,他属意你做继承人。
童童刚还得意的脸迅速变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磨牙道:谁要当他女儿?别给他脸上贴金了,这疯子没得救了,病得太严重
这话倒是没说错。张则张太医跟谢玟会面后,与洛都颇负盛名的郎中一起探讨了许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医不了,没救了,等死吧。
他们虽没那样说,但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谢玟看着童童憋闷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将那些他看完、但还没来得及烧的书信从案上拿过来,在眼前的炭盆里点燃,火光时明时暗,火苗疯涨,热度上升。
十一盯着他的手,那只玉白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分外柔和,朦朦胧胧、好似一股凝聚的雾。他见到书信上属于陛下的字迹,每一封都是怀玉亲启,不知为什么,谢大人的名字在陛下手中书写出来,总带着一股难言的缠绵味道。
仿佛对着这两个字,也能看出写信人的心。
十一凝望了片刻,忽然道:先生。
谢玟抬眼看去。
您跟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黑衣青年喉头干涩地问。
谢玟道:他是我的学生,曾经是。
就,没有别的了吗?十一问,就没有其他的关系了么?您您有喜欢的人吗?
谢玟沉默地注视着他,如果不是暗卫脸上的面具,他的视线几乎能洞穿一切,让人的心绪无法遁形。过了半晌,谢玟道:没有别的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互通心意。萧玄谦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他看,可小皇帝的心是带刺的,是带着黑暗暴虐、带着难以治愈的偏激病症的,谢玟光是触摸,便已被其所伤,又怎么敢接过来?萧玄谦越糊涂,他就越清醒,越能清晰地认识到强迫和伤害,如果也能冠上爱慕的托词,那这便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罪名了。
谢玟只觉得,那是萧玄谦为占有欲、为空虚、为寂寞寻找的一种谎言。
至少在三年前,他根本不爱自己。
谢玟收回视线,让火苗吞噬手中的信纸,补充道:但我有喜欢的人。
就算隔着面具,一旁吃鱼的童童也能看出黑衣青年的雀跃僵在脸上。她从谢玟身边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好戏似的小声嘟囔道:小十一不要喜欢他,他是个多情又无情的人,没得心,对谁都很好。
谢玟瞥了她一眼,童童立即住口,讪笑了一下。
那个人,十一迟疑地问道,是谢童的母亲吗?
谢玟怔了一下,差点被火苗烧到手,他立即松开手指,无可奈何地道:不是。
我想不通,先生。十一懊恼地道。
我也想不通。谢玟开玩笑道,我长得还可以,脾气也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十一连连点头,心想你这个还可以的标准也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