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拂掉他的手指,从对方的掌心中挣脱,缓慢地将衣扣系好,垂着眼眸道:你不应该留我。
他的长发虽然擦干,但还有些湿漉的痕迹,润泽过肩上的青衫,晕开一片水一般的光华。对方的手停在眼前,仿佛是想抚摸他的发丝,但最后还是落下来,执拗又小心地放在谢玟的手腕上。
我来帮你。萧玄谦道。
皇帝怎么会伺候人呢,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展现自己的笨拙罢了。
谢玟松开手,看着他给自己系好衣扣,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生疏稚拙,让他想起萧玄谦少年时的模样,温顺的少年将他的手揣进衣服里,同样得稚嫩青涩,但可以清晰感受到热腾腾的气息和心跳的温度,他说怕老师的手冻伤了,他说他的心是热的,放在他心口边,什么都会热起来。
萧玄谦,你的心真的是热的吗?
谢玟抬眸看过去,琵琶扣严丝合缝,外袍落到肩上时,对方的手忽而停顿,从肩头下滑,绕过一层衣料贴过他的腰。
谢玟后退了一步,萧玄谦便不知不觉地上前,直到墙壁的冰冷抵到背上,他才彻底被这个人笼罩进怀里。
萧玄谦低下头,沉到老师的肩颈边,他心里那只摇晃的风铃忽然不响了,天地间的风如此浩大,但只要谢玟在,那些冰冷的风都会绕过他。
我尝试过。萧玄谦喃喃地道,我试过了,我不能放开你。
谢玟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安抚他,及时醒悟地停下了手,心中五味陈杂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假死的?
我记不清了。
你的记性绝顶得好,连每一个欲杀之臣的半分罪状都能倒背如流。谢玟道。
萧玄谦的唇动了一下,想解释又停顿,他只能低沉郁郁地重复: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很、很
居高位太久的人说不出示弱的字眼,他勾住了谢玟的手,脸颊贴着老师的手心,在这样的安慰感之下,才继续道:我把你的棺材挖出来了。
谢玟一怔,心里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看看,这个人就算把黄河给哭决堤了,也还是这个狗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玟问他。
因为,我很冷。萧玄谦道,那个冬天太冷了,我想跟你睡在一起。
跟我睡在一起?跟一具骷髅待在棺材里吗?谢玟无法理解,他抽回了手:我要是早知道今日,当初就不会教你学棋。
已经晚了,老师。萧玄谦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已经遇到我了。
他抽回的手指被抓住了一个指尖,小狼崽子箍着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将他的指尖抬起,上面碾出的花汁痕迹被舔掉了。
温热的触感滑过肌肤,谢玟眉宇不动,像是一点都没有动容到。他忽然道:你怎么会怕冷呢?
我也不知道。萧玄谦低低地道,明明我的五脏六腑都是冷的了。
谢玟死遁的那一年,皇权还未集中到这个地步。那张写满了不忠之臣的密折上,最后一个名字终于也被划掉,用猩红的、刺目的笔墨圈起来。
谢玟,谢怀玉。
这块玉在天子少年时一路培养,教他运筹帷幄、谋定后动,教他三思而行、一击即中,教他如何把持朝政,但也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萧玄谦登基之后,两人的冲突一步步加剧,直到这个曾经的最忠之臣,竟然也沦为密折上一道血色的名讳。
周老将军之死、长公主之病、捕风捉影的秘闻桩桩件件,哪一个不像是风刀雨剑一样扎在他的身上,他们是师生,也是君臣。
帝师大人亡故在一场雪夜里。
那一夜满天飞雪,帝都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声响,谢府里没有一道哭声,雪白的幡跟四野融为一体,停灵前的灯烛长明不灭。萧玄谦匆匆赶来时,那烛火正融化了一缕飘飞的雪。
他的手落在棺盖上,冷冰冰的。他让人打开棺材,沉重的棺木之下,对方的面貌温润如昨。萧玄谦凝望了很久,他冷彻了的肺腑忽然涌起一股极致的滚烫,灼得喉咙里都渗血,皇帝冷却着脸庞,抬手让人放下棺盖,掉头离去。
他走了十步,百步,一直到马车前,喉咙里的那股热气才烫破了皮肤,突然痛得难以言喻,萧玄谦踩到雪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几乎站不稳地栽倒,一旁的崔盛连忙扶着他,天子圣驾周围猛地乱成一团。
血液在茫茫惨白间渗透不见。
萧玄谦闭上眼,然后又慢慢睁开,身后随驾的臣子跪了一地,太医跑得气喘吁吁,但他仍旧没有什么真实感,而是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灵堂。
陛下
他终于攥紧了一切权利,他终于可以摆布别人,而不是任人摆布。
萧玄谦没有让太医把脉,而是跨上了马车回紫微宫,对这个人的离去有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正如他所想的,他的五脏六腑都是冷的,驱逐谁、背叛谁、放弃谁他都已经想过一千遍,一万遍。
他支着额头,马车里的熏香直冲脑海。过了半晌,他忽然道:崔盛。
崔盛俯身贴耳:陛下。
躺在那里的人,是谢怀玉吗?萧玄谦问,真的是他吗?
崔盛犹豫了半晌:确实是谢大人。
他怎么会死了呢?萧玄谦低低地道,朕没有要杀他。
恕老奴直言,崔盛小心道,谢大人病故,您应该高兴啊,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您的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的人了。
萧玄谦的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他抬起手,温暖的大氅和炉火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冷意,但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冷得发抖。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
丧事从简,萧玄谦一切都没有过问,那口棺材也葬下去了。之后的不知道第几天,萧玄谦批阅奏折时,忽然又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意,紫微宫已烧得暖热,殿内连厚外袍都穿不住,但他还是觉得很冷,他无法落笔,似乎喉咙里那口血吐出来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样呢?
之后的日夜,对于他来说几乎都是一种煎熬,他徘徊踌躇,将每一本曾经谢玟教过他的书翻出来看,每看到老师的批注时,就会忘却折磨但仅仅一瞬,又骤然坠回无间地狱,重复着这股蚕食般的煎熬。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管着他的人了。
这天底下,就这么一个人了。
他重新想起这句话时,烛火烧痛了他的手才回过神来,扑火的飞蛾在火光里兹兹作响,噼里啪啦地炸作飞灰。当天晚上,圣驾出了紫微宫,他站在风雪夜里,那些风像是刀一样切割着他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