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她匆促地别开眼,等再回头时,萧九已经离开了凉亭。
之后的某一日,在谢玟回京的途中,忽然听闻长公主成亲的消息,他身侧与他共同治理水患的大臣也同时得知,对他道:公主终于放下她心中的人了么?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谢玟原本也以为这是一件好事的。
朝野上下,但凡是能够见到他的人,动辄对公主的这项婚事都是大加赞赏,但新郎的身份他几度询问,竟然无人得知。那夜的紫微宫灯火通明,迎接他的萧玄谦剪掉了灯台上的烛芯,眉目沉浸在一片昏沉的暗色里。
她的驸马啊萧玄谦垂着眼帘道,我随便选了一个世家子弟,但是那人当夜死在青楼里了,马上风,不争气。
这明明是如此清晰的一字一句,谢玟却听得一片茫然,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都显得那么陌生。
喜事办完,就办丧事。萧玄谦从案边拿起一叠纸,放在火苗上燃烧,老师,她配不上你的。
往日再多裂痕,也没有今夜的冲击更大,谢玟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呼吸时的空气都冰凉彻骨:你
没有资格的不是我,萧玄谦的眉目在火光中明灭不定,他喃喃自语,好像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旨意下了,人也死了,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手下的纸燃成飞灰,攥在他手心的书信上正是眼熟的字迹,那是萧天柔向先帝表明心意的字句,滚热的火最后烧到他手心里,萧玄谦没有动,直到书信化为灰烬,他的掌心灼伤流血,鲜红一点一滴地淌落桌面。
他在等老师责骂他、训斥他,或是等老师提醒他,别烧到手。
可是谢玟却只是从他身侧穿行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时的萧九尚且觉得,这是他要抓住对方、握紧对方的必要过程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觊觎他最重要的人,没有好下场。
谢玟连夜赶往荣园,见到因为蒙受屈辱打击、一病不起的萧天柔时,隐隐听到了耳畔幻觉般地传来撕裂声,很久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之间一次又一次长出裂纹、摔成碎片,一次又一次崩盘的声音。
专断独行的狼露出獠牙,即便没有刺向他,也让谢玟感觉到,他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渗出血来。
第14章 追逐
白色绢帕覆盖在萧天柔的腕上,隔着一层布料,谢玟摸了摸她的脉。
他并不会医术,但系统却堪称百科全书,童童细细体会了片刻,忽然道:小丫头那话是气她哥的,大公主的身体还是老样子,说好不好,说不好,但也差不到一命呜呼的地步。
谢玟稍微松了口气,道:当年设计假死离京时,我以为顺了萧玄谦的意,能让这小混账得到安全感,免他做些发疯的蠢事。
权力能带给他的安全感已经不足够了。你以为你走了一切矛盾就可消除,可惜你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童童道,他需要的是你。
谢玟垂下眼帘,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道:他需要的时候,我就一定要在吗?
你要是当初选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童童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然后道,萧天柔最大的病症不是狗皇帝的赐婚,而是因你所生的心结。既然是朋友,何苦为了避嫌就不相往来?我看要是你能开导,像公主那样的人,未必是在乎世俗的眼光才抑郁伤怀的,他们萧家的人都一样,只在乎自己认定的那一位。
没等谢玟回答,童童就自顾自地继续道:算了,反正小皇帝也不会让你常常见她的。
系统沉寂下去不再发言,谢玟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侍女雪槐,问道:殿下的病是什么人在照料?
是张太医。雪槐连忙道。
张则。谢玟想起这个名字,他不是萧玄谦的御用么?
雪槐踌躇片刻,解释道:是,张太医说陛下圣恩,不想让公主病重。
这大抵不是因为什么好心。谢玟不再追问,他陪坐床畔,几乎待了整整一日,直到萧天柔确认他并非梦境中人、而是死而复生,喜极而泣后再沉沉睡去时,谢玟才起身理顺衣角。
雪槐一路送他离开小院,她望着斗笠薄纱覆盖住谢玟的面容,忍不住喊了一声:谢大人。
谢玟转过身。
大人若是日日过得好,便给荣园写些书信来。
好。谢玟道,望殿下能少离恨、免烦忧,离怨怼,平安喜乐。
雪槐低头行礼,身躯盈盈地一拜。
谢玟步出荣园,飘渺的桂花香萦绕地越来越淡,他跨出门槛,抬眼便见到萧玄谦望过来的目光。
那架马车面前,小皇帝身着赤金帝服、玄黑披风,郭谨和崔盛陪侍两侧,而平日里王公贵族常途径的荣园门前,所有路遇此地的车马尽停,不敢越过皇帝身前。就算不去探知,谢玟也知道官员们正在不远处候着,大气也不敢出地悄悄观望。
好大的阵仗。
谢玟走到他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就被紧紧地抓住了手,在薄纱之外,萧玄谦的另一只手稍微撩起薄纱的边缘,低头靠近过来,忐忑地道:老师我们回去吧。
你弄出这种场面,是怕我不跟你走么。谢玟抽了一下手,没能挪出来,他淡淡地道,还是你想告诉文武百官、天下之人,你有多么离经叛道?
萧玄谦握着他不肯松手,他自我安慰般地道:老师不会不跟我走的。
谢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环住腰身,小兔崽子的力气格外地大,掌心紧紧地按着他的背,这个怀抱就像是牢笼一样,即便没有锁链,也能禁锢住他的四肢。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这么抱进了马车。不点武力技能点就要被人抱来抱去吗?谢玟看着眼前的车帘落下,狭窄的空间内两人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对方的手摘掉了斗笠,却没有顺势收回,而是贴到了谢玟的脸颊上。
萧玄谦凝望着他的眉目,他的手从颊侧下移,一点点地挪到后颈间。谢玟按住他的手腕,只觉得满心疲惫:口口声声说得这么坚定,却连让我自己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他笑了一下,但没有一点真实的情绪:你是想要我吗?
萧玄谦心神一滞,他感到一股没来由地慌乱,这种慌乱感几乎侵吞到每一块血肉里,小皇帝再度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好像他的老师能随时消失似的。
脑子里的童童似乎觉得这是谢玟在自暴自弃,在耳畔叽叽咕咕地吵闹。谢玟低垂眼眸,很明白这是一个清醒的决定,虽有一定疲倦颓丧情绪作乱的成分,但并不能说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