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秋最后说的那句话在韩念初耳畔响起,“你记得你受伤那次——”
她从小到大,只受过一次伤,从楼上摔下来,大腿戳到钢筋上,据说热心人把她送到医院就走了,她从昏迷中醒来,之前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空白,她甚至想不起是在哪里摔下来的。
“阿初!”韩友德喊了一声,随即喉咙冒出“咕噜咕噜”的痰涌上来的声音。
韩念初感到恶心,思路彻底断了。
韩友德“卟嗵”在她面前跪下,手往脸上一抹,抹下一把鼻涕眼泪,“都怪我没管好你婶婶跟云秋,这些年让你吃了不少苦。你看你现在这么有出息,以后也能嫁到那么有钱有势的人家里,云秋却——你原谅她,原谅她吧,我带你婶婶回乡下,让云秋留在城里——”
韩念初打断他的哀求,“让她留在城里的意思是房子给她住?”
韩友德擦着眼泪,“叔叔给你跪下了!”
“你能为云秋跪下,可是在我被她们欺负的日子里,你却一句话也不肯为我说,”韩念初冷冷地说道,“因为云秋是亲女儿,我只是侄女,对吧?”
韩友德又是一迭声的道歉,“都怪我窝囊——”
“我其实能理解你,所以——”韩念初说。
韩友德猛地抬头,那张皱纹夹着泪水鼻涕的脸,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所以,你对我来说也只是个跪在我面前,我的内心也毫无波动的叔叔,”韩念初说,“我想,我的亲生父亲,哪怕他稍微有点难过,我都是会揪心的。”
韩念初转身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连你的声音都不想再听到,祝你以后安好!”
她说完,大步走向等待着她的何谨修。
韩家那套房子被贴上封条,由法院拍卖,一家人在新房子住了两个多月,什么都没带,灰溜溜地回了乡下。
韩念初没有去看热闹,倒是何谨修派了两个人去盯着,一张纸屑都没让他们顺走。
香桉园的监控和警报都拆除了,隔了十年,那套房子里面的木门终于被打开,走进去的是何谨修,韩念初此时正在公司紧张地商讨方案,毫不知情。
穿着鞋套的何谨修站在这个充满了灰尘和霉味的房子里,心情一阵阵地悲伤。
阿念记忆中时光最美好的这个地方,已经面目全非。
靠墙的钢琴覆着厚厚的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大块灰尘落下来,随着一起剥落的还有同样大小的漆。
他慌忙缩回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套面积一百多平米的老式套房,客厅和餐厅共用,剩下三个大房间,分别是两间卧室和书房。
客厅一前一后是书房和厨房,钢琴跟书房一墙之隔,他站在书房门口,旧式笨重的玻璃门书柜,装满了书,墙角码着半人高的书籍落满了灰。
书柜前是一张简单的书桌,上面还铺展着一叠图纸,一支绘图用的铅笔横放在图纸上,椅子朝外倾斜,维持着常坐在书桌后的人最后一次站起离开的原貌。
他退出书房,去了旁边的房间,双人床,大衣柜,知道这是主人房,匆忙退了出来,走到旁边那个小房间的门口。
这是阿念的房间。
跟他想像中有很大的差异,虽然现在看起来灰扑扑的,却仍能看出原来是个色彩昳丽的房间。
天花板绘着深蓝色的夜空和牧夫座,最亮的那颗大角星,在枕头的正前方,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而大角星也似乎一直闪烁着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床上的小人。
这一定是她爸爸的杰作,那个爱观测星座的温柔男人。
他的目光移到床尾,是一个黄色的摇摇马,很大的摇摇马,一个成年人身高的小女孩可以骑上去,摇摇马的地面上散落着琴谱,袜子,和一套运动服。
他走近观察,运动服上有一块干涸的水渍,似乎曾经湿透过。
他把这一处又细致地看了一遍,摇摇马是手造定制的,工匠自不必说,一定是那位无限纵容女儿的父亲,工程师的动手能力一定很强,说不定不比他差。
他默默地给自己脸上贴完金,又低头去看地上散乱的物品,让他立刻想到那位严格却疼爱女儿的母亲,她一定曾站在这门口吼过女儿:你看你的房间,乱成什么样子?赶紧收拾了。
她是肯定不会乖乖收拾的,因为有从中作梗的爸爸——
他无法再在这房间里待下去,几乎是匆忙狼狈地退出,然而一转过身,他的眼睛就潮湿了。
透过迷蒙的水雾,他走到客厅,模糊间,他似乎看到他们早上出门前,她穿着漂亮的裙子,也许扎着马尾——小时候的她一定是长发,因为有妈妈给她梳头。
那个早上,女儿也许站在客厅,妈妈一边拽着她的头发给她系上皮筋,而她的脑袋总是晃来晃去,还大声朝书房喊着:“爸爸!爸爸!快点,要走啦!”
父亲立刻放下铅笔,转动椅子,绕过书桌走到客厅,一定会夸她漂亮。妈妈终于替不老实的她扎好皮筋,还生气地顺手拍了她一下,就牵起她的手,一家三口走出去——
再也没回来过。
他难过得几乎站不稳,用几近暴力的方式克制,紧咬着牙齿,用力地揉脸,却摸到一把冰凉的泪水。
许久,久到他感觉腿麻了,才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拉开虚掩的门,抬头对外面挤在走廊上的十几个穿工装的人说道:“你们可以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