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魇生花。”顾同舟用冷静又残忍的口吻告诉她,“即便那天收到命令的不是我,也还会有别的人。”
“雪岚,她注定该死。”
明明他已经将她放在心里偏执又疯狂地爱了好多年,即便是后来她爱上了简少聪,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顾同舟也还是爱她。
可是此刻,他却偏偏忍不住用这样尖刺般的话去刺激她,看她失控,看她满腔怒火,却又无计可施,他反倒从其中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慰。
没有了祭春蛊,钟雪岚已经可以做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烟,红唇微张时便徐徐吐出缕缕的白烟。
“顾同舟,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是身不由己?”
她细如柳叶般的弯眉带着一种特别的风情,“你进了狼群,这么多年杀的人你也许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你可曾对他们抱有过一丝愧疚?你总说你是逼不得已,但你其实已经成了一头没有人性的恶狼了。”
钟雪岚忽然将手里的半根香烟扔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顾同舟瞳孔紧缩,在那种突然而至的尖锐疼痛中,他慢慢地去看自己胸口的那柄匕首,当他迟疑地将目光再移到她的脸上。
他才发现她原本无暇的面庞已经沾染了他的鲜血。
顾同舟反射性地想抬手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可他已经没有手臂了。
“真没想到,”
钟雪岚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是你逼我的,顾同舟。”
眼泪终于掉下来,她看着他干瘪空洞的那只眼眶,好像被挖去树根之后仍旧残留了一些根茎脉络的树坑。
他的眼睛是为了救她才瞎的。
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吧。”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