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灵魂与数位的混血(1 / 2)

碎形 小男 6566 字 2023-11-12

这是个对能源擷取毫不留情的世界。

人类赖以维生的粮食,被各种跨国集团控制,他们拥有真实世界几乎所有可耕植的土地,也和创造虚拟世界的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

「就算人生来不平等,只要努力工作,同样可以在虚拟里获得平等;若要在真实世界翻身,也可以藉由在虚拟里公平竞争,扭转真实生活的困顿。」这是製造虚拟世界的企业,对社会低阶层的人发出的精神喊话。

真实世界中,为了保持人类的生物灵活性,一般监督型劳动工作赚的钱,比起在虚拟世界中的劳动工作还是赚得多,几乎是由下阶层的人担当。发挥「创意」的差事,只有财力、家世背景雄厚和的人,也就是少数有权势、有门路的上阶层人士,才有资格接触,因为要体会在太阳底下挥汗工作的感觉,是件奢侈的事情。

所以当银心向父亲表示想在真实世界里,要以珍贵的纸张、用画笔和着水沾顏料画图,做个「真正的」画家时,父亲这样训斥她:「是不是用『笔』画出来的,有那么重要吗?做一个监督人工智能產图的数位绘师,不也行?」

但正处于叛逆期的银心不接受这种安排,即使知道追求美感、陶冶性情的艺术家工作,是他们低收入户家庭无法想像、也承担不起奢望,但她不愿这辈子只能存钱买个画家的「角色」,在虚拟世界里摆摆样子。

过去,银心的父亲想获得务农的工作,却挤破头也抢不到,兜兜转转一辈子,他终于认清自己在追求感性的路上,付出太多惨痛的教训;曾经想用金钱打通人脉,带着家人住在被大自然包围的城镇,但这种「投资」却让家中经济陷入窘迫。所以他不希望女儿重复他的老路,便告诉银心:「每天在虚拟世界固定上线、下线,按表操课的工作,才是最稳当、安全的生活。」

但银心心意已决,她在虚拟学校完成基础学业之后,拎着行囊离家,到市郊去找工作了。

她来到大型的物资交换所,那里除了有几间用虚拟币可兑换生活物资的商店,还有一些企业提供的各种服务站。

她来到求职中心的柜檯,在那个还处于投影的旧式萤幕中,填入自己的资料,现场即时配对出适合她做的工作。

但很快,她发现没有一个实体的艺术工作轮得到她做,更别说归类为传统艺术的画家。

也就是无论从资质到出生背景,自己没一项符合成为传统艺术家的可能,反之,人工智能倒是最后给了她建议:可以帮她安排在粮食工厂工作,做个监督人工智能机器打包蔬菜的工作,先求得温饱,再把赚来剩馀的钱存下来,供做创作的基金。

这让银心感到无地自容,就连人工智能都觉得自己太「好高鶩远」吗?事到如今,仍不低头进入虚拟世界工作的自己,是否执念太深?

只是银心没料到的是,在她妥协接受人工智能安排工作之后,在不见光的地底工厂,居然遇见了像光一样「发亮」的人。

那个自称同样对传统艺术怀抱梦想的男同事,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深懂她的灵魂,因为他和她一样爱着美所创造的事物。

「我对真实世界製造的艺术品,为何痴迷很难解释,但这是我的信念,与生俱来的信念。」男同事说中了银心心里的感受,对方成为唯一了解她苦闷的人,在那间只有他俩工作的偌大工厂内,银心很快就陷入爱河。

男同事承诺要和她一起存够钱再离开,到一个可以自由创作、自给自足的地方,他说那种地方是真实存在的,那里聚集很多的艺术家;歌手、舞蹈家、表演、手工艺术家……他们共同打造充满美的薰陶、和自由气味的地方;它复製了二十一世纪的艺术村,是个依山傍水、到处充满美妙音乐和艺术品的「仙境」。

但就在他们相约一起离开工厂的前夕,男同事连同她多年辛苦存的钱一起失踪了。

银心才惊觉被这个男人骗了,而且对方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是真心热爱艺术,因为他并没有把曾经买来用的珍贵画具带走,明显是做样子给她看的,更别说曾经分享艺术的见解、还有他口中描述仙境一样的艺术村,肯定也是从网路上参考人类歷史资料恶补的。

但银心这时发现自己怀孕了,无路可退之际,只得咬牙继续工作,因为这里的宿舍包吃包住,反倒成为她唯一可以养活自己和养育孩子的地方。

真实世界可供人类使用的能源,已被瓜分得所剩无几,与此同时,街头的派系斗争越来越多,各家企业为了拿到更多资源,不惜发动战争也要独佔,于是各行各业的企业再度整合、结盟,而较大的製作虚拟的公司为了吸收更多「用户」,他们在舀无人烟的地方插旗,提升智能武器防御疆土、自封为王;「塔城」和「关引」就属此类合併成功、壮大的企业,将为数不少的製造虚拟世界的小公司併吞。

养殖的电鰻、人体製造的发电,到机械式的磁能永动机、太阳能电池、垃圾发电、蒸气、火力、核能、风力、地热、植物和生质能源、水力……无不仰仗虚拟社会的蓬勃,让真实世界更加蓬勃。

然而,「第一次资源世界大战」仍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它将人类的数量蒸发了六分之一。

银心走在街上受到流弹波及,成为再也无法工作的植物人。

製造虚拟世界的「塔城」企业,派出社工人员进入她的「脑际网路」与她对话,要替她安排接下来的「去路」。

「经过鑑定,您在真实世界无法再有自理能力,但脑活动仍有可为之处,您可以考虑进入本公司的虚拟世界工作,以支付馀生的照护费用。」

虚拟的工作角色什么都有,小至虫子,大至海里的蓝鲸,各式各样,各有所用;真实世界复製到虚拟的各种专业技能,如体育赛事、各类政治或宗教活动、传销、手工技艺……随便选个「服务型」的角色,都是可以赚钱的。

原来,在虚拟世界一般的「场景」工作,与「游乐场」里当过关斩将的挑战者有很大的不同;一种是为生存经营的角色,另一种则是单纯为快速获得脑内赏酬的人──这种只进不出,消耗时间和开销在「游乐场」当英雄的妄为,衍生成向他人炫耀的高端娱乐。

毕竟连肉体都没有了,银心大可动用存款,买个「被服务型」的角色,实现愿望。但她掛念自己刚满四岁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有双亲依靠,如果还能为他留些什么,也只有为他尽量存钱了。

于是她决定进入「游乐场」,在各种不同「服务型」的角色之间做出选择,特别是需要遭受暴力和虐待的人。

製造虚拟的企业,长年来对如何提升「游乐场」临场感搅尽脑汁;视觉的体验可以尽量做到逼真,但人工智能做的「关主」,却对使用者一直起不了真实的「爽度」。

「游乐场」中,虽然人类总是最后的赢家,但人工智能的「感受」还是让的游戏蒙上一层「感受不够真实」的缺憾。

这时「关引」和「塔城」不约而同想出用人类来增添「更多复杂互动」的想法,为了留住「用户」,他们在自家创建的「场景」中穿插由真人担当的「关主」,其疼痛感亦调升至五个百分比,因为他们承受越真实的痛苦,让玩家知道对方遭受心灵创伤的程度越大,就越能达到「人虐人」的快意,吸引「用户」投入更多资金挑战关卡。

于是各种战场上,「服务型」的角色需求量越来越大,尤其「塔城」创建了新的「世界大战」主题区,祭出更优渥的薪水,要招募大量可接受不断被虐、死去又復活的『殭尸兵』。

开战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输的「反派」要懂得隐忍,满足战场上想实现英雄梦的「玩家」,遭受各种战俘式的羞辱和戕害;人前成就「英雄」,人后……就只是个领钱办事的普通人罢了。但就像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抢着卖血一样,在这里赚的钱比起那些没得选择的虫子、还有不曾存在于真实世界的虚构怪兽还是来得多,虽然写实并过于残忍,投入战场的人仍是挤破了头。银心也因此决定戴上有重量感的头盔、穿起硬梆梆的军靴、身背刀铲、水壶,背着刺刀步枪,走入战场。

玩家不在乎杀的人是谁,也不在乎杀了多少人,他们只想得到最后的胜利。

但还是有不少「服务型」的角色后悔,因为被打爆的经歷太过漫长且痛苦,可是一旦签约,就不能轻易喊投降,因为中途退出会面临极巨额的违约金。

而银心这种具极度浪漫情怀的女人,怎么也会觉得生不如死;无尽的失败、羞辱和残忍的打击,精神上每一天都是凌迟;她无时无刻在跨过成堆成山的尸体同时,还必须咬掉插销、丢出手榴弹、又或是与敌军搏斗,在杀场上被挖眼削鼻,断脚筋、切腹、体验肚破肠流的温热噁心感,分分秒秒重复经歷着中枪、倒地、起身、中枪、倒地、起身……

但孩子是她的延续,是她体内「信息粒子」复製出来的生命,也是她选择在虚拟世界里继续活着的理由。

银心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中,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演戏──就像付得起高额购买美女帅哥角色的人,同样也在演戏,演一个心目中理想的样子;虽然扮演被攻击的角色可以适时还击、临场发挥,但不可战胜玩家,投降或被四分五裂,依旧是不变的结局。

就这样,在无法逃脱的地狱回圈里遭受折磨多年之后,银心的脑子终于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她在某天突然间不知道如何上线的时候,「脑际网路」被强制开啟,一团光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

光对她说:「不必感到无助,如果你愿意完全信靠我,将可以按自己希望,快乐的活下去。」

林墨从银心的记忆中回过神,看见自己还在和她跳舞。

他不知道银心是如何让他看见她的过去,他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又感觉说什么好像都是多馀,似乎只要静静拥着她,就是最好的安慰。

他们继续轻晃着身子,像踩过稜镜反射的折光,在充满诗意的薄雾中,缓缓往河面而去……

突然,林墨的身体开始僵硬,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球可以转动,他一脸疑惑地看着银心,再将视焦放到四周,发现街旁的树木、车子、路边的休憩椅、路人……的影子都投射到河对岸天空,就像正在上演皮影戏。

林墨的身体被从天而降的「粗线」勾住,垂直拉起,直衝云霄。

他有了上升一个维度的感觉,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和银心刚才一直都在──虽然有透视感的「灭点」呈现、却不立体的空间中活动。

天空传来鸣响:「你被色诱了啦,差点就要被带去河面啟动拼图的密码。」

林墨仰望对他说话的人,云隙间探头的是在河岸表演街头艺术的傀儡师!他就像参天的大树,收起他的树枝──傀儡线,将渺小的林墨放在厚厚的云层上面。

傀儡师往河的方向遥指,林墨看见河面底下不到一米的深度,浮现着巨大的拼图,是他遗失的拼图复製放大版。

「虽然这拼图只是副本,但同样能啟动真实世界的武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冒充银心对你『下药』,藉着跳舞把你带到那拼图上面,要利用你的『信息粒子』──就像指纹一样,开啟河面拼图的密码。」

「所以刚才和我跳舞的人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

「对。」

林墨看着那幅以蜉蝣翅膀形状构成的巨型拼图,一片接一片紧挨着,角落还有他的放大签名──那是傀儡师曾经在街头抗议队伍中,请林墨做出的连署签名。

「你一直都在预防这些事情发生?所以你是……?」

这时,一阵夹带沙尘的风暴袭来,就像不溶于水的粉末,将河面上的拼图覆盖,拼图消失。

陶艺师、傀儡师、下棋的老人、穿白色长筒袜的男童同时出现,他们对林墨说道:「我们是辅助你做出吻合『造物者』『期待』的『信使』。」

「什么期待?」

「『延后』战争。」

「延后战争?『造物者』既然预知得了战争,为什么不阻止?」林墨不敢置信地问。

陶艺师说道:「我们不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突变』,而是『造物者』的『信使』。延后战争,等同让属于『期待』的我们,对既定事实做出『修正』。」

接着,「信使」们带林墨来到流漾在奶油般的水光幕之中,这里不是他见过生成「场景」的「缓衝区」,也不是虚拟与真实的链接处──「过渡领域」,而是「共梦」般的「维度」,同样由不得人类意识主导发生的地方。

「现在,该让你与『造物者』对话了。」

「什么意思?」正当林墨一头雾水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的妍秀。

妍秀位于一间陈设简单的房内,她坐在一张很大的化妆镜前凝视她自己;依旧是过去双眼皮、瓜子脸、大眼睛、和樱桃小口的面容,却打扮朴素,她看不见镜子里的林墨,但林墨不仅能看到她,而且和她面对着面。

林墨看见妍秀身后还站着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他双手在她身体两侧的梳妆檯上撑着,表情极其自恋地凑近镜子观察他自己。

「你以为找个心理医生,说说心里的话,就可以把我拋掉?」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看着镜中反射妍秀的影象说。

妍秀为自己的轮回路下了赌注,就算与真实世界中无家可归的人一起睡在街头,也相信会有突然翻身的机会。

虚拟世界中,青蛙将身为苍蝇的妍秀一口吞下,妍秀便成为青蛙。

妍秀用自身毒蛙特有的艳色,在田里引诱蛇将她吞下,妍秀便顺利成为一条蛇。

直到成为海鸟时,她用卡在礁岩的手机,联络在狱中的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对方却拒绝帮她重回明星的身份。

然而她的运气不太好,在成为鹿之后,程式出了问题,一场大洪水将她冲走、死亡。而定期清除「垃圾档」的程式──「天然灾害」总时不时地给予「校正」,但总会阻碍到一些人「升等」。

妍秀只得重新成为一条绿色的毛虫,但当她准备以细丝下坠到野餐垫上的食物,期待「跳级」被人吃掉的时候,却不慎落入捕蝇草中,被植物程式所消灭……

她再也忍受不了明明有着人类的骄傲和自尊,却被困在只求生存、换体的昆虫躯体里不断轮回的痛苦。

她终于决定放弃在真实世界的肉体,要用在真实世界维持肉体生活的费用,直接在虚拟世界中买个人模人样的角色生活。

她来到非法的地下诊所,准备接受注射「休眠剂」,期待永远躺在床上,只靠脑子活着。

但是一名老妇人挡在诊所的门口,她就是虚拟世界中的黑白猫骇客,受林墨请託而来。

「你朋友林墨要我来给你送钱。战争很可能发生,他希望你能放弃在虚拟世界活动,到真实世界避难,他会支付你所有在真实世界生活的开销。」

「林墨?他居然也会为我着想……」妍秀眼中闪过一丝感动的泪光,良久才回答:「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虚拟世界会被战争毁掉,那就让我跟着一起消失吧,我只承认虚拟世界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老妇人一听,便知道妍秀心意已决,不再阻拦。

她看着妍秀用双腿走进地下诊所,却躺着出来──被「塔城」的养护所派来的车接走收管。

但按照和林墨签定的合约,老妇人必须将「给予明星身份」的第二选项给予妍秀,于是锁定她的去向,跟着进入虚拟世界中。

黑白猫来到「阳安」的河岸,妍秀已经是个「人」了。

她正望着夕阳,身穿不合尺寸的二手衣、有着马赛克式、没记忆点的长相,未来想要让容貌升级、过上更有成就、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得加入「服务型」的角色努力赚钱。

黑白猫在她的身边蹲下,吐出几颗宝石。

妍秀并未认出猫的身份,只觉得这隻猫的行为太不可思议。

「这是林墨送给你的,可以让你买回大明星的角色。」

妍秀不知所措的问:「又是你?为什么那么坚持的跟着我?」

「他说不管你最后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会支持你,只希望你过得快乐。」

妍秀这才发现自己在林墨心中的份量,远超过自己估计,但是自己不仅欺骗过他,也辜负林墨一开始希望她在真实世界生活的期待,觉得自己已经没资格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我会自己赚钱,把当初的长相『买』回来,至于大明星的身份……我已经不渴望了。」

「哎呀,真实世界的现金、虚拟世界高阶的身份通通不要,我这样要如何跟他交代啊,不如你就假装接受吧。」

「照实说就好,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事情办成,我拿到的酬庸才会更高……要知道,战争过后的虚拟世界得靠我们『骇客公会』支撑呢!」

「什么意思?」

「战争一旦发生,各地的『基地台』极可能会瞬间全灭,我们骇客群需要够多的资金,抢先建立更隐密、安全的伺服器,才可能延续目前各种的虚拟世界。」

「你是说战争之后,你们骇客会建立新的『虚拟世界』?」

「是的,旧有的运行模式缺点太多,全面升级势在必行,要趁这机会大幅汰换。」

妍秀听了黑白猫阐述未来虚拟世界的蓝图,心动不已,于是有所期待的问:「那我现在把林墨给我的资金全部捐给你们,我可以成为第一个在里面得到幸福的人吗?」

「那有什么问题?这么挺我们,就让你成为第一个会员!只是……我们编写的『维度』很特别,『场景』会比你经歷过所有的都更加『沉浸』;你必须先把不同维度的自己做『清理』,我们才可以『调配』出最适合你生存的环境。」

于是妍秀在虚拟世界中,找了会催眠的心理医师,带她回溯前世。

医师的声音引导妍秀从脑内的记忆深处,慢慢回到这个虚拟世界的「维度」。

妍秀体会从最初坚持理想,到为了幼子牺牲,做一名死再多遍都不会有人在乎的小兵,迎来心神崩溃的结果。

但靠着「神」的怜悯,她在死后「重生」。

妍秀在卧椅上睁开双眼,望着诊间明亮的天花板,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光滑的脸蛋而下。

「既然银心是我的前世,为什么她还会以『副本』的身份继续存在虚拟世界?」妍秀哽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