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世家子弟,皆以华夏衣冠为荣,以百年传承为傲,在金国铁骑的统治下,固然有屈身事敌的,但也有隐居田园避而不出的,骨子里,仍然有着对自己文化和传承的骄傲,那是世世代代流传在血脉中的傲气,现在被他一语道破。
骄傲有什么用,没有踏踏实实的做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一个都不是单凭骄傲和嘴上熟读诗书就可以做到的。
他们昔日看不起的杂学,不愿做的小吏,才是最接近君子之道的起步点。
“学生知错了!望使君见谅。还请使君准许学生前往齐鲁书院求学,待学成之后,再参加府学之试。”一个学子忽地长揖到地,诚恳地说道:“长清崔文博,昔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今日得使君一语点醒,方知自己不足之处,日后定当勤学百家,以为民为国为己任,死生不辞!”
“学生淄博高志远……”
“学生曲阜孔元中……”
“学生……”
一个个学生上前致歉报名,全然忘了先前还跟孔元盛一起抗议这次出题不公,而是想着,若是真能学到方靖远所说的本事,以后为国为民,开万世太平,这等一听就让人热血沸腾之事,如何能不动心?
不就是学吗?他们寒窗苦读十余载,还怕再读几年书吗?
至于考试,一次不行还有两次、三次,那些寒门学子都能考过的东西,难不成还能考倒他们这些世家精英?这次失败,只是因为他们不曾接触过这些杂学,只要他们去学了,以他们的天分,定然不会比其他人差。
方靖远欣慰地看着这些被打了鸡血的学子们,一个个热血上头,恨不得立刻就去齐鲁书院读书进修,当即又安慰了他们一番,声明只要他们学成归来,有的是工作等着他们,但前提是他们能够真正地成为大宋的子民,忠君爱国,学有所成,方能报效国家。
学子们被他说得一个个都热泪盈眶,想起自己父祖曾经说起过昔日的家族荣光,说起过被金兵压榨的屈辱,再想想现在方靖远身为一路使君,三品大员,亲自接见他们,为他们讲学说理,是何等的看重。
孔元盛眼见大势已去,其他学子包括他的堂弟孔元中都被方靖远说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能为大宋牺牲,心下唏嘘不已,却已无话可说。
待回到孔府之后,他也只能如实转告孔摠,末了补充了一句,“方使君非常人能及,可谓菩萨心肠,霹雳手段。以为国为民之名,衍圣公若是不从,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孔摠已明白他话中之意,疲惫地挥挥手,说道:“我知道了。明日起,清点府中田地人口,上报使君,将昔日多占的田地和投效的隐民,都退还县衙处置。以后……分出去的旁支,就由他们自行谋生吧!”
“告诉族中所有人,不得以孔府之名侵占民利,若有违反律法之事,我定会亲手绑了送去县衙交由官府处置。”
“等这些事办完,我就去修孔庙,守宗祠,以赎昔日之罪……”
最难搞的孔府让步了,其他世家也都跟着不再找事,族中弟子有愿意去齐鲁书院求学的,便以赞助之名送上厚礼,让他们直接住在学院里,学习各项昔日被他们看不入眼的杂学。
这个结果,就连朱熹都没想到。
他原以为,方靖远是真的向世家让步,打算用世家之力来治理地方,可没想到,他竟然先考“糊”了这些世家子,再连敲带打地,让这些世家子“幡然醒悟”,老老实实地来求学务实,而不再好高骛远,一心求官。
等他听人转述了方靖远在府学里“教训”学子们的那番话,也不禁大为触动,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作为《大学》讲义之道,编入学院的必修课中,务求让每个学生,入门先学会这一道理,更是将横渠四句名人铭刻于书院正门的影壁之上,让学生们每日诵读,成为所有人的座右铭。
理学宗师亲自整理出的理论,自然远胜过方靖远一时激情的演讲,成为所有北地学生们入学必修课,让每个学生后来都记得,为国为民,方不负此生。
后来,他们学成之后,去抄起自己的家族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
“我等欲报效国家,必当以身作则。隐瞒田亩佃户,谎报收成,损害国家之利。若是国破,则家亡,正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年轻人的热血只要用到了对的地方,就能发挥出数倍以上的战斗力,令人惊叹。
这些世家子的确是族中的精英子弟,悟性和记性都非常好,方靖远让他们经过朱熹的“培训”之后,先跟着裴文卓实习,就是从清点田亩和补收税款开始。
他的确向赵昚申请了给予新收复地区三年的免税政策,但并不是适用于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就算要减免,也必须先清点,将积年欠下的税赋算得清清楚楚,就算减免,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得了大宋皇帝多少天恩浩荡,若是不知感恩,那这份优待随时都会取消,甚至加倍追讨。
算账这件事,怕是整个大宋,都没人比方靖远更会算的了。
而这些学子们跟着去学了算学,天文,地理,工学,化学……方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物之妙,生生不息。那些看似无用的杂学,能够让人轻松抬起巨石,开山修路,引水灌溉,催肥增收……都是生于战乱的人,哪怕家有余财,也知道粮食的重要性。
这些机关工程学,吸引了不少学生的注意力,学了一个多月之后,他们便开始分选各自的学科,有的注重律法,有的注重算学,而有的这沉迷于工程机关,还有的居然转去学了医……
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冰封黄河,山河俱寂,往年总有老弱的流民或乞儿冻毙于城门外或暗巷中,今年却都在西城的慈幼局中坐在火炕上取暖,谈笑炎炎,让前来做“义工”的学子都啧啧称奇。
“听说这种火炕是北方的一个工匠献给使君,使君便命人先给慈幼局修了几间大屋的火炕,先保证这些失孤的老弱不至于挨冷受冻。”
“是啊,连使君府上还未曾修好火炕,倒是这些贫民之所都先修了。使君爱民如子,令我等惭愧啊!”
“……”
“阿嚏!”方靖远打了个喷嚏,抱着暖炉羡慕地看着只穿了一件夹衫劲装却丝毫不觉寒冷的岳璃,“听说习武之人内功高深的寒暑不侵,简直就是人体空调,可惜我学不会……要不……你来教我……”
岳璃见他捂在裘皮之中,尚瑟瑟发抖,不觉好笑,“我都说了先给你修个火炕,或者多弄几个炭盆,你又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方靖远叹道:“我这不是等着霍九郎去挖煤吗?我把蜂窝煤的做法都交给了煤场,等他带人挖回煤来,再烧地龙也不迟。”
为了避免水土流失,他今年严格控制了附近山林的砍伐,木炭被严控之后,取暖就成了问题,眼下也只能先供应那些老弱妇孺,官府和军营之中都先靠抖取暖,反正他们发下的冬衣足够保暖,还能抵挡一阵子。
若不是这场雪来得太早,霍千钧带人挖回煤来,正好能让全城人都安安稳稳度过这个冬季。
只是可怜了霍千钧营中的那些战马和战车,还没来得及上阵对敌,就先当了一回运输大队。
毕竟这批战马,是刚从北地“贩运”回来的,随之贩回来的还有大批的皮毛,这些物资的来路除了方靖远之外,就只有岳璃知道。单看这些东西的分量,他们就能想象得到,霍小小如今在徒单部落的地位。
赵士程在江南的茶山有十余座,原本都是供应大宋皇室的贡茶,可难免也有些粗茶和叶梗废弃不用,方靖远当初就建议他安排人做了大量的茶砖,一开始赵士程还担心卖不出去,可没想到接到那个皮货贩子带来方靖远的亲笔信,一趟就将他攒了两年的陈茶全部运走不说,还预订了下两年翻倍的数量。
对于江南士族根本不稀罕的老茶陈茶茶梗,却是塞北牧民们最喜爱的食物,酽浓的茶汤配上羊奶马奶,煮成的奶茶既可以帮助他们消化腥膻的牛羊肉,又可以暖胃防寒,冬日里尤其珍贵,相比之下堆积成山的皮毛反倒不值什么钱了。
那皮货商往返一趟两边到手就赚了数倍之利,胆子一下就大了起来,先前还要方靖远晓之以理动之以利,现在连说都不用说了,就主动将差事揽上身,带着隋畅和几个斥候一起押着盐茶前往塞北。
方靖远将胶东半岛夺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了盐场。
原本在山东沿海地区就有不少的盐场,但因为这几年的战乱,荒废了大半不说,有不少地方因为煮盐砍光了树木而造成环境恶化,金人只管要盐,不管盐工的死活,强压之下,必有反抗。是故那些盐场起义之举此起彼伏,金兵屡屡阵压不及,也严重地影响了盐场的产出。待到大宋军队彻底占领山东半岛时,那些盐场几乎已荒废成沙场,百里甚至千里都看不到人烟所在。
煮盐的盐工本就是十分辛苦的活计,金国用的都是奴隶和战俘,劳动强度极大,以至于方靖远收复盐场后,想要招工都没人敢应。
他也只能先让工程学院的学生们先做了几个实验盐田,引海水入盐田曝晒后,再淋石结晶,这种晒盐法比煮盐更环保先进,还能节省不少人手。
就这样,也用了不少时日,才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