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沂州,是他们的家,城里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亲人,流浪漂泊了这么久,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挣扎着死去,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安身之地,谁都不愿再放弃,宁可守着这座城到最后一刻。
方靖远跟着海州军到沂州城下时,看到整座城的城墙,都从原本的灰色变成了黑红色。那是无数血与火淬炼而成的颜色,有敌人的鲜血和烈火,也有沂州守军的血汗在其中,方才染成如此悲壮的颜色。
他翻身下马,也名所有人下马,摘去冠帽,先在城门外,对着这座城,以及所有守卫这座城而牺牲的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命所有人下马步行,不得扰民,听从沂州军安排驻营之地,若有滋扰百姓者,军法论处!”
他从接到沂州的求援信开始,就筹集物资北上支援,可金兵本就存着围点打援的心,沂州和海州之间的官路被封,水路不通,他急了几日,总算才点齐兵马,由魏胜留守海州,而他则亲自随岳璃前来沂州救援。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沂州城里城外都浸泡在血色中,却依然保住了。
方靖远着实没想到,金兵如此悍勇,攻城手段亦是不乏各种重器,昔日降金的人和如今金国科举取仕笼络的人才,已经让他们脱离了原本草原纯骑兵的作战方式,尤其是跟大宋多年来的较量中,同样也学到了不少手段。
过于自信和轻视对手,就会带来如此惨痛的教训。对他而言,这次的胜利,哪怕是击溃了金国十万大军,最终仅有不到万余人逃回河北一带,可沂州城的守军亦损失过半,城中的守备军械和物资消耗得所剩无几,他们若是再晚到一日,或许整个战局的结果都不同了。
他不禁望向西南方,那边,是徐州。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一线
此时此刻的霍千钧, 也同样望着东北方向,期盼着方靖远和岳璃的到来。
“使君,你再坚持一下, 我们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这是徐州被困的第九天, 城破的第三天。
十日之前, 他和赵士程还是徐州城中最受人尊敬的将军和府君,十日之后,他们形同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如今藏身在这阴冷潮湿的地窖中, 又脏又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不说,还要随时担心被人搜到这里, 断了最后一线生机。
赵士程掩着口轻咳了两声,悄然将掌心有些粘稠的液体握起, 抹在袖口内侧,避免被霍千钧发觉。其实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 就算不这样做, 也未必会发觉, 只是他的教养让他本能地想要藏起自己狼狈的一面, 哪怕在无人看到的地方。
“你留我在这里, 自去吧。你一个人,行走方便,等你出去,找到援军,再回来救我也不迟。”
若是一年前的霍千钧,说不定就信了他的话, 这会儿的霍千钧,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又干又霉的麦饼,感觉那粗糙的麦粒拉得他嗓子都疼得快说不出话了。
临安城小霸王,莲花舍霍九郎,何曾受过这等罪。
以前的他,要睡最软的床,最香的枕,还要嫌弃帐子上的绣花不够精致,被面的料子不够柔滑……现在身下是潮乎乎的泥土地,旁边是发臭发霉的萝卜和菜干,身上的衣服十天没换过了,上面有泥污血渍还有些乱七八糟他都不愿去深想的污渍。
这地窖,刚进来时,就已经臭得他差点窒息,可他待了这么久过去,居然还没昏迷,可见人的承受能力是远超过自己想象的。
这话,好像是方靖远以前跟他说过的。
那时他们还是临安城里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年郎,最大的烦恼莫过于完不成学院的作业和老爹的絮叨,是明天听张三讲的浑话还是听玉娘唱的小曲,晚饭是去丰乐楼吃席面还是去御街吃一条街的小食,那时,天塌下来都有别人去顶着。
而现在,他们长大成人,要成为那个替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
好累,也好苦。
霍千钧叹口气,努力将已经麻木的大长腿收起来,让出多一点地方来,让赵士程能靠墙躺得舒服一点。
赵士程腰间中了一剑,手臂和腿上还中了几箭,没用什么药,包扎的也十分简单,眼下乌漆嘛黑的一片,又没法点灯,霍千钧只能凭着感觉摸摸他的头,感觉到他的情况不大好,若是留下他不管,只怕前脚走,后脚人就会没了。
“外面尚不知是何情形,我岂能丢下使君不顾而去?要走,咱们就一起走。”
“好吧。”赵士程没有再说话,或者说,他已经挤不出更多的力气来说话,回想这几日的经历,简直如同一场噩梦。
金兵会还击是早在他们预计之内的,从赵士程接掌徐州开始,就一直在积极筹备防守之事,还早早就跟海州、楚州、泗州约定攻守联盟之事,甚至在秋收之后,霍千钧还带兵夺下了灵璧,直逼宿州,一切形式大好,眼看着北伐第一步就迈出如此顺利,人人都意气纷发地立志要在两三年内就收复中原,光复故土,将大宋的旗帜插回它原来的领土之上。
可谁能想到,泗州和楚州统领,就因为霍千钧抢先占据了灵璧,拿下了北伐第一功,竟然就此止步不出兵,空留徐州一军面对数倍于几的敌军反扑。
赵士程带来的本是三万福建厢军和赵昚特地给他安排的五千禁军,加上原本霍千钧徐州招募的流民军,勉勉强强也能有近十万之众,单守一个徐州,以充足的物资和军备,守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其间等北伐大军一到,反攻合围,赢面几乎在八成以上。
张浚当初的计划便是借徐州为引,引来金兵后三州合围,将其歼灭,再反攻中原,以图北上。
计划是不错,开局也很好,奈何一群猪队友。
灵璧本就是个小县城,无险可守,霍千钧带领五千余人拿下之后,却不见泗州和楚州的援兵,而徐州已被敌军围城,他只能放弃到手的胜利回援徐州。可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撤回徐州城里,城就破了!
原本能坚守一年半载的徐州城,连七日不到,就破了!
最坚实的城,都是被人从内部攻破,这一次,徐州也不例外。最让霍千钧吐血的是,城破的原因,竟是那些从临安来的富商和“贵人”们。他们原本打着发财的主意,以为徐州会成为第二个海州,以徐州的位置和重要性,南北贸易在此地发展的空间不亚于海州。
而海州被方靖远把控得严严实实,根本容不得其他人随便插手。徐州则不同,既有原来侥幸留下的富商,主动投靠了朝廷高官,以保留自己的产业,亦有各部派来“接收”的大员,完全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迅速地强占和把控着徐州市场,定下高额税率和商铺租金,让一般人根本没机会进入。
几个月下来,光是南来粮商的买卖和北方的交易,他们赚得是盆满钵满,正准备再扩大范围,把手伸到周围的几座矿山上去,金兵就来了。
这些人抢钱都有一手,可打仗是真不行,不光不行,还极其怕死。
围城三日后,他们看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大旗和气势汹汹的金兵就已经吓破了胆子,哪怕几次金兵攻城都无功而返,但那漫天飞来的铺天盖地的箭雨和四处引火的“飞火流星弹”,让这些生在江南膏腴之地,锦绣之乡的人第一次直面血与火的考验。
于是就有人打算逃跑,离开这座危城回临安。
可他们自己走不了,没有赵士程的手令,根本无法打开城门。
这些人里有朝中大臣和勋贵宗室的亲眷,平日跟赵士程的关系也不错,也曾应他的要求做些修桥铺路赈济流民和老弱妇孺的善事,所以当他们求见时,赵士程根本没想到这些人是打算逃出徐州回临安。
得知他们的打算后,赵士程直接拒绝,开什么玩笑,这时候打开城门,万一出什么岔子,城门失守,整座城里的十多万官兵和几十万百姓怎么办?金兵攻城的悍勇他们都已经见识过了,那可跟南方偶尔出现的山贼水匪不可同日而语,稍有疏忽就是城破人亡的结果。
他是拒绝了,可却忽略了这些人并不是那些普通百姓,更不是令行禁止的手下。
结果那些人设计了他,不光是偷了他的令牌让人打开城门,还挟持着他到城门口,免得守将认人不认令牌不肯开门。他们原本想得好好的,只要开了南门,他们的马车出城之后,一路向南尽快回到南宋地界就好,赵士程再让人关了城门,要守多久都是他自己的事,他们就算回去认错领罪,还能有多大的罪过呢?
反正他们也不是军职,无需受什么军法处置,就算被判罚,出点银子赎罪就是了。
可他们完全没想过,他们当中,原本就混有金国的奸细,这一切本就在金人的算计和操控之下,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把城门打开之后,放了人出去再关上?
于是赵士程遇刺,打开的城门不但没能关上,逃出城的豪商和勋贵子弟被埋伏在城外的金兵一锅端不说,连城门也被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