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坚决,不惜揭开身份,源静雅只得长揖作别,临行之际,仍是无法抑制地落下几滴泪来。
看到他总算登船东去,方靖远终于长出了口气,“这孩子,还真不好带啊!咦?阿璃你怎么了?也舍不得他?”
岳璃从源静雅离开时就一直黑着脸,这会儿听他问话,也只是闷闷地说道:“我是舍不得先生亲自做的手弩,这把……就是上次伤到我的那把吧!”
还拿她跟平清远比,她若是有趁手的兵器,那个瀛洲武士岂能是她的对手?
舍锤用刀,还是现学现卖的瀛洲刀法,跟瀛洲一流的武士过招,能保持不败纪录,她已经尽力了。
方靖远见她居然惦记着的是自己的“手弩”,不觉好笑,“你想要啊?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等回去找些材料,给你做一把更好用的。不对,一把怕是不够……”他看看船舱内那些脸色煞白还硬撑着的女子们,若有所思。
“还得多准备一点,这东西威力虽不是很大,但小巧实用,给她们防身倒是不错。”
岳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咬着牙点点头,就算不是独一无二,就算不是第一把,先生想到最多的,还是她,不对么?
方靖远收起了源静雅留下的信,忽地一拍大腿侧边,“糟了!忘了给九郎买点手信了!走得时候没给他留信,他肯定吓坏了,知道我们故意丢下他以后,肯定会很生气,要是霍五姨再跟他见面……我去看看完颜抠的回礼里,能不能翻出点合适的……对了,还得给官家备份礼物……还有陆大佬和辛大佬……”
他开始发愁起来,算算账,这一趟出门真是血亏,还好,人就是财富,尤其是这些经历苦难活下来的女子,每个人都是一份最珍贵的财富。
不想听他再提起别人,更不想听他计划送给别人的礼物,岳璃堵心地默默走开,独自回舱房去,打坐,练功,自闭一夜不提。
虽然完颜抠赏赐的回礼既不实用也不便带回去送人,但好在他们路过海州,不光是在这里换了船,还跟原来静海军中的几个老人接上了头。
当初他们北上之时,也是这些人帮忙给准备的船和人手,才能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前往燕京。只是那会儿前路未名,方靖远一行都是乔装打扮,更不敢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想连累他人,双方就连面都没见。如今总算完成任务回来,放下包袱后,岳璃自然要跟这些昔日曾追,也让他们可以安心在军中等候北伐的消息。
毕竟,那是当年岳元帅和所有岳家军的心愿,前辈人未竟之志,就等着他们来完成。
来的是静海军统领,沿海制置使李宝之子李公佐和原岳家军的几个老兵,还有一个身形魁梧的大将,竟是如今海州的都统制魏胜。
几人见了岳璃,皆称“少将军”,当即便要行礼,岳璃连忙将他们拦下,“几位叔叔切勿多礼,小侄岳璃,字从玉,尚未谢过几位襄助之恩,岂敢受此大礼!”
那魏胜是江苏人宿迁,出身农家,性子亦是豪爽耿直,当即便说道:“我等敬得是岳元帅父子,你既然能子承父业,单枪匹马北上救回这些大宋女子,就值得俺老魏这一礼!”
说着,不等岳璃伸手,已抱拳深深一揖,干脆利索,毫不犹豫。
方靖远见岳璃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便上前打圆场说道:“魏将军勇夺海州,孤军抗金之事,方某亦是久仰,今日得见,将军风采不凡,果真令人佩服。正好我们此次带回的女子之中,已有十余人本是北方的难民,被金人掳去,早已不知家人下落,还要有劳将军收留,帮她们找寻亲落脚。”
魏胜连连点头,说道:“两位请放心,此事包在老魏身上。只是不知二位可否在海州停留几日,容在下一起南下?”
李公佐在旁说道:“魏公之事已上报朝廷,由和国公亲禀官家,得官家赐封为海州知事,故而赶着在节后前去临安面圣,能与二位同行,自是最好不过。”
魏胜的经历其实跟辛弃疾的前任领导有几分相似,也是被金兵欺压不过,领兵起义,从几百人开始,带着一群原本只拿过锄头的农民对抗金兵。完颜亮那时为南下伐宋征召全国兵力,却没想到山东河北河南和江苏之地到处起义,断了他的粮仓不说,也间接导致了他和上京失联,被完颜雍趁机夺取帝位,死于乱军之中。
那些义军之中,辛弃疾所属的青州军因都统制耿京被叛徒刺杀,辛弃疾南下投宋而散,就属着魏胜带领的海州军最为顽强。
他不光是靠着几百人勇夺海州,夺城之后还安顿城中人心,自领海州军政事务,一手练兵,一手安民,他征税时仿照南宋,以商税为主,促进当地的海商贸易,减轻了农民负担,很快让周围那些被苛捐杂税和金兵团派压迫得活不下去的农民都汇集到海州,短短一年内,拿下周围县乡,在金兵的后院里牢牢地插下了一枚钉子,让他们无论南下伐宋还是镇压各地义军,都要担心海州军在后方的偷袭。
更神奇的是,这位在海州一年,都是孤军作战,要不是海商在外接触到李公佐,南宋还不知竟然有人收复了海州,静海军统领李宝大喜之下,立刻上报,赵昚得了张浚的汇报,毫不犹豫地将这块“飞地”直接划归魏胜管理,只是需要他去临安述职领赏,也是为了安抚人心,鼓舞那些尚在金兵后方作战的义军。
方靖远在离开临安之前,曾听赵昚提起过魏胜之事,只是没想到不光能见到本人,还可以一路同行,自是欢迎不过。
魏胜亲自让人接了那十来个祖籍在北方的女子下船,让她们先在海州安顿,然后再派人替她们寻亲。那些女子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其中有两个妇人自称早已家破人亡,无处投奔,要跟着南下临安,随十娘她们一起投军。
“民妇这条命都是白捡回来的,若能为国为军出点力,便是死也甘心。”
方靖远原本就有建立女兵营的打算,武学招收的女生未必都能通过武举,若是加入普通军中,难免会有诸多不便,何况将来岳璃领兵出征,总要有些自己的亲兵,如此一来,组建女兵势在必行,这两个妇人虽然历经磨难,却意志坚定,稍加训练,绝不逊于普通军士,当下便应允下来,让她们跟着杜十娘安置。
魏胜则大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会收女兵,“久闻南方重礼学,想不到方博士竟愿意收留这些女子,着实令在下佩服。”
方靖远:“佩服且当不得,难得魏统制没骂我无视礼教,不顾男女大防,就已经很不错了!”
魏胜正色说道:“那些人说的礼数道理,都是在那些安乐富庶之地,若是在我们这些久战之地,每日里想着能活下去就行,谁还管的了什么男女大防?那些金兵杀来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男是女,想活着,靠得是手里的刀枪,可不是嘴上的礼数。”
“没错!”方靖远很是欣赏他这种实用派的作风,等看到他之所以要跟他们同行,搭乘静海军大船的原因时,更是对此人刮目相看。
魏胜远赴临安述职,不但带了些海州特产的海货,还带了他这一年来苦心钻研出于金兵作战时的制胜法宝。
“这如意战车,可乘二十余人,四周虽有铁盾防护,仍能转动自如,足以抵挡金兵铁骑进攻,再伺机反击,在战车四周的铁甲上,都有箭孔和枪孔,既能够保护车上的士兵,也可以从这里进攻。”
“还有这种床弩车,将床弩安装在战车上,以机关上弦,一次可发射九支长弩,力透三百步外牛皮铠甲,专门针对金兵的重甲兵……”
“开战之时,几辆战车排开,互相之间以铁钩扣合,便可自成堡垒,内以炮车远攻,左右以弩车护卫,就算金兵有重甲铁骑,也别想突破防守。”
魏胜侃侃而谈,没想到方靖远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是捡到宝一般,到最后一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道:“魏兄如此大才,竟能想出这般妙计,难怪金兵眼看着海州日益兴盛,想啃都啃不下来啊!”
“方博士过奖了。”魏胜憨憨地一笑,挠挠后脑勺说道:“其实这也是个笨法子,我们缺少马匹,单靠刀枪哪里挡得住金兵的铁骑,所以我就想着怎么能先抗揍,挡住他们的冲击,再设法反击。有些人还笑我这是乌龟阵法,可我想着,只要能打胜仗,管他是什么阵法呢!”
“没错!”方靖远朝他竖起大拇指,“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手下的人都是农民出身,又不是武林高手,赤手空拳跟金人厮杀那不叫勇敢,叫送死。你这战车非常好,等到了临安,我找将作监的人帮你改进一下,这装甲车足以让官家再给你记上一个大功!”
“呵呵,我倒是没想着立功,就想着要是各军中都能用上这战车,以后对敌之时,也能少些死伤。”魏胜感慨地说道:“江北之地,十室九空,我大宋多少好男儿,都死在金狗铁蹄之下,若早一日能配上这些战车,便能少死几个人。战车和炮车、弩车的图纸我都已让人绘制好了,此番进京面圣,便是打算把这些图纸都呈交兵部,让他们转交各军配备。”
他如此无私大度,连方靖远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身朝他深深一礼。
“魏将军大义,方某先代天下人谢过!”
在这个时代,曾有无数人感慨,若是无人藏私,能留下多少珍奇技艺,古老传承。可谁又知道,同样有无数人,不惜牺牲,大公无私,付出的不仅仅是心血,还有自己的生命,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一定能留下,却给更多其他人,留下生的希望。
就为了这三辆战车,方靖远一行人在海州耽搁了两日,等回到临安的那一天,正好赶上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方靖远和岳璃水遁的当晚霍千钧就知道了真相,当场……病倒。他原本就泡在海水里好几个时辰,加上怨气怒气,还被老爹关了禁闭免得他偷跑去北上寻人,结果平时跟铁打似的汉子,一病就病了小半个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还是辛弃疾在除夕前赶回临安来,拉他在酒楼痛饮一夜,方才解了他的心结。
“那两人一文一武,正好相宜,你又何必为他们担心?要是他们开春赶不回来,你就拿下武举魁首,让方元泽看看你的本事,待来年北伐之时,才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何必为一时之气,折了自家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