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考官难免意见不一,可一来在场的没人比他官大,再加上方靖远保证如此操作可以减少五日以上的时间,又不必他们来承担责任,再想想开考当日的泄题风波,权衡利弊之下,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场考试,赶紧熬过这几日就算完成任务,可对于张玉湖和方靖远来说,却无疑是一场硬仗。
方靖远在第一轮文书们统一校对筛选试卷的时候,带人先做了几张表格发给每个考官。
表格上按照试卷编号排序,后面由每个考官完成一项批阅签一个章,全部完成后送交主副考官。这样主副考官就算不看试卷,也大致能了解到这一批考生的水平,若有疑问,便可根据表格索引对照翻查落卷,是对是错,谁的责任都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不仅减少了房考官的责任和压力,也让主副考官可以综合考虑取中比例,更加客观明晰,公正公开,减少是非争论。
同样,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人为可操作的“关节”作弊行为。
这是后世经过千锤百炼的考试经验,方靖远拿出来的轻松,可看在张玉湖眼中却一点儿也不简单,暗暗将这位昔日以“容貌”著称的太子伴读记在心上。
一切安排停当,誊录官们也抄好了试卷,检阅校对之时,便将那些污卷误卷都黜落下去,几乎筛掉了四分之一,还剩下了小两千人的卷子等着批阅。
若是按照以往惯例,十八房考官分派下去,每人也得一百多份,每份都得几十页纸,光是看都看得人头晕眼花。更何况他们只有几日时间,看完第一遍还得交换批阅。尤其是经义策论和诗赋全看考官喜好,完全没标准答案不说,各人断句不同,理解也不一样,其中水分就大了。
因此三场试卷之中,最重首场,也是考官无奈之举,时间精力有限,长达近一个月的考试和阅卷时间,谁也没办法全程保持精力和体力坚持下来。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
分工合作,流水作业,各取所长,将每个人的时间和能力充分利用起来,提高的效率不是一点半点。
按照以往经验,要到九月初才能批阅完毕,能赶在重阳之前发榜都算是高效率了,而这次只用了十天就完成了所有试卷的三审三校,擢选出五百余份荐卷提交给主副考官,惊得病恹恹的王尚书都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这么快……就不怕出错?要不要……晚上几日,照往年时间发榜?”
张玉湖满意地翻看着方靖远提交上来的附表,随口说道:“考前泄题之事,官家已有批复,就等发榜之后缉拿起事之人,若不趁早发榜,乱其阵脚,难道还要等他从容布局,在重阳之日挑动学子闹事才发榜么?”
方靖远费尽心思不惜“抛头露面”搞这流水作业提高批卷速度,不就是为了抢时间,赶在那黑手动作之前,先行一步么?
世事如棋局,先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机会布局。
从被押题泄题开始,他们已落于下风,如今好容易争取回来的时间,岂容耽搁?
第五章 开门大吉
贡院龙门打开的那一刻,方靖远只觉得天蓝得晃眼,风热得烧脸,而自己整个人都快酸得发馊了。
其他考官这一出龙门,就如同出笼的鸟儿脱缰的野马,约着要去城中最好的酒楼寻欢作乐,美其名曰放松心情,方靖远这会儿还顾不上解压,对喝花酒更是敬谢不敏,便跟众人分道扬镳,独自回家。
好在一出门就有小厮迎上来人,恭恭敬敬地让人抬了轿子过来请他回家,也省得他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前任官家高宗膝下无子,传言是当年南渡时伤了根基,太宗一脉自此断绝,便从宗室中寻了几个少年入宫,又从朝中重臣和勋贵人家选了些年纪相仿的少年为伴读,一边教养着,一边从中遴选继子。
方靖远就是在十二岁那年开始入宫伴读的。
当时的高宗还在后宫辛勤耕耘,还想要一个有自己血脉的儿子,养在宫中的宗室子弟就如同养蛊一般,不光是彼此之间要斗,还要看最后的“天命”,能不能给他们这个上位的机会。
当年太宗开了兄终弟及先例,防备着太祖一脉,将他们都南迁安置,留在汴京的寥寥无几。
可谁能想到,养在宫中的哪怕有佳丽三千,子嗣也日渐稀薄,反倒是散入民间的倒如同野草般蓬勃生长,到高宗这一代,因靖康之变掳走大半皇室,只剩下他一人继位,膝下空空如也,隔房的太祖一脉却已子息绵延至上千人之多。
作为一国之君的赵构看着一“堆”待选的侄儿们,有的家境良好尚且读过书,而有的孩子甚至还带着农家的泥土味,同样是赵氏血脉,却已有天壤之别。
他本就不甘心将皇位让出去,可偏偏如何努力也生不出一儿半女,在群臣没完没了的“直谏”下,干脆就把他们挑出来的候选者统统召入宫中,看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各施手段,也算是多了一份乐子。
这种情况下,伴读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反倒是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活计。
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方靖远身上。
大宋重文轻武,文官五品以上,皆可荫一子入太学,还可以免县试府试乡试直接参加礼部的“锁厅试”,相当于直接参加高考,通过者便可获得进士出身,比之寻常百姓不知省了多少事。
故而天下文人才子,学成卖与帝王家,求得就是个封妻荫子,福泽后人。
可这恩荫一旦成了鸡肋,甚至还可能成为悬在头顶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趋之若鹜就变成了避之不及。
方靖远的祖父曾随高宗南下,一路护持,在赵构继位后以从龙之功官至二品,可惜几个儿子都不够争气,长房一脉儿子早逝,只留下方靖远一个孤儿寡母,待祖父和母亲相继过世后,就只剩他一人。次子蒙荫入朝,二十余载下来只堪堪做到五品,不过是个光禄寺少卿的闲职,毫无实权。
及至方靖远这一辈,除了他这一房仅余他一人之外,二三四五房有九个兄弟,姐妹光是嫡出就有十来个,每逢过年来拜见祖父时,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认都认不过来。
而那些兄弟姐妹,对他能养在祖父院中,除了羡慕嫉妒之外,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一则是他有个“克父”的名声,刚一出生就丧父,若非祖父方琮汝庇佑,哪里能养得到成年。甚至在祖父方一过世后,那些人便逼嫁寡母,为的就是夺回祖产,甚至连他伴读的身份也想取而代之。
再则是他年幼时因体弱,祖父母担心他随父早夭,便把他打扮做女孩儿,及至七八岁他懂事之后,坚决拒穿女装才扳正回来。饶是如此,这段黑历史也给他造成不少麻烦。
作为方家的长房嫡孙,他本有一门好亲事,是由祖父亲自定下,然而在高宗遴选官家子弟入宫伴学时,一听他入选,那边就寻了借口退了亲。
风险太高,别说亲家,亲人都要退避三舍。
入宫五载,哪怕再谨小慎微,看着周围的“皇亲国戚”和“准皇子”们拉帮结派,尔虞我诈,方靖远本就不算开朗的性子变得格外小心低调,跟同样对争斗避之不及最土皇孙赵瑗成了同病相怜的“战友”。
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最受太后和官家宠爱的皇子没能笑到最后,反倒是谁都不曾注意过的赵瑗成了最后的赢家。
赵构在最后一次尝试生子失败后,彻底丧失信心,给赵瑗改名为赵昚,立为皇子后没两年,就干脆传位于他,自己做了太上皇,省得再被群臣逼得累心劳力,无一宁日。
赵瑗一被立为皇子,继而册封为太子,方靖远就成了香饽饽。
只是他常年住在宫中伴读,性子又清冷孤僻,与“家人”往来甚少,出宫后便直接经锁厅试中了探花,成了方家这辈最有出息的子弟,除了祖父之外,再没人能辖制于他,然而自从三年前祖父过世,寡母被逼嫁不成而“病故”,他就真成了“孤儿”。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的身世,对其他人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好事,可对于从21世纪回来的方靖远而言,真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