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辈寒窗十载苦读,却被这些腐蠹之辈行贿买卷,徇私舞弊,天日昭昭,公理何在!”
从一个人的疑问,到几个人的质疑,到十几个人的肯定,话风从怀疑,疑似,到肯定,确认,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考前有人卖题,就是跟王家有关,还有人恍然大悟地说在考场中看到有人作弊,考官却视而不见……
三人成虎,谎言重复一百遍都能让人信以为真,更何况人们本能地更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毕竟两三千学子应试,能中举者不过寥寥百余人,更多的落榜者,不相信自己是文不如人,只相信自己是时运不足怀才不遇,相信是他人钻营舞弊,是考官徇私不公,若是能有机会推翻这次考试结果,重来一次,或许能上榜的就是自己。
而不用再等三年。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落榜的考生也不管先前是谁挑起的话头,跟着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义愤,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吼一声“如此不公之榜,要它何用!”
“我们去撕了红榜,举告考官,求官家重开乡试!”
“撕榜重考!”
“走!”
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应试的考生住的客栈就离贡院不算远,住的远的得到消息,赶来看榜时,正好听到这些议论,跟着加进来,人群便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多。
大宋朝不光是重文轻武,还广开官学。上至京都太学,下至州府县学,都是由官府承担费用,以财养士。官学学生的地位远超历代,尤其是太学生论陈时政成风,伏阙上书,群起请愿,干预朝政的声势浩大,就连官家也不得不看重其人。
从汴京到临安,最出名的莫过于太学生陈东,曾带领太学生数次上书请愿,除六贼,启用李纲、诛杀蔡京……在民间享誉一时,后来还被钦宗赐进士出身,尽管最终死于高宗刀下,身后亦得平反追封,在那些学生看来,已是无上荣耀。
对于文人来说,名声和仕途,一样重要,历来都有无数人为博清名而不惜以死上书,抬棺进谏,只是那些荣誉原本只属于谏官,本朝有陈东开了个头,学生们群起请愿之事便层出不穷。
更何况,在许多人心中,法不责众,跟着去闹一闹,万一能改变结果,自己岂不就多了一次机会?
虽说这次因为放榜提前十日,应试的秀才们还没来得及串连组织起来,只是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跟着去贡院“撕榜”,可没想到,张玉湖和方靖远之所以拼命赶时间提前发榜,就是为了早做准备应对这次科考风波。
故而等众考生聚集起来,走到贡院门口时,就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昔日一张榜之后,贡院门口都是人挤人人挨人的水泄不通,如今除了红榜下还有人看榜之外,贡院门口方圆十余丈内,竟然空荡荡的,只摆了十张长条凳,两边的衙差手持水火棍,横眉立目,瞪着他们就如同准备围猎羊群的恶狼一般。
众考生围在门口,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这摆的是什么阵仗。
贡院对面的清源茶楼三楼的雅间中,赵昚和方靖远隔窗俯瞰着下面热闹的场面,御前带刀侍卫们早已将整层茶楼包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自己人,原本还担心来看榜的士子过多会拦不住,这会儿倒是不用担心了。
人都在下面,看热闹凑热闹的,没人舍得上茶楼里“隔岸观火”。
方靖远指着人群中几个叫嚣得最凶的士子,说道:“红榜前五尺处,穿黑色长衫的,贡院正门门西南约七尺处白色儒袍,还有人群正中那个头戴金玉发冠穿白衣的……这几人并非本次应试的考生,故意在人群中煽动闹事,想办法尽快拿下,让人送去临安府。”
赵昚沉着脸,冷哼一声,“送去又有何用,临安府能审得出指使者来?”
“审不出又何妨?”方靖远平静地说道:“官家只需要让人知道看到,那些跟着挑事闹事的,不但得不到他们承诺的报酬,一朝出事,他们就是弃子,是替罪羊。”
赵昚眼睛亮了亮,瞥了眼身后的侍卫统领慕峥,轻哼道:“没听见吗?还不照着方大人说的去做。”
慕峥应了一声,立刻去安排人手。
贡院那两扇朱漆铜钉大门缓缓开启,张玉湖身着官服,面沉如水,缓步走出来时,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然让众考生群起聚集的气焰为之一滞,站在最前面的几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张玉湖站在贡院门口,环视四周,寒声问道:“贡院之地,乃是朝堂轮才选贤之所,尔等在此聚众喧哗闹事,莫非是觉得身上功名碍事,想要剥了去?”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却字字铿锵有力,震人肺腑,一言既出,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考生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低下头去,生怕被他记住形貌,当真怪责下来,剥夺了他们的秀才功名,彻底断了他们的青云之路。
有人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恕罪,我等也是听闻此次乡试有人泄题卖题,舞弊徇私,方才来讨个公道!”
“就是!有人卖题作弊,还不准我们说话了吗?”
“太祖有言,罪不及言官,直谏无罪,你们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吗?”
有一个人带头,就有一群人跟上,七嘴八舌地,又将这里变成了闹市一般。
“进谏无罪,我们要公道,要废榜重考!”
“要公道!要重考!”
方靖远听在耳中,嗤笑一声,“蠢材,真以为重考,他们就能考得上?”
赵昚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元泽说话是越来越刻薄了,朕是不是不该让你去御史台?”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他跟言官们学“坏”了,想了想,又道:“这话你在朕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在外面去说。”
“那是自然,微臣明白。”方靖远抬眼朝张玉湖望去,“微臣这点本事,也就在官家面前说说罢了。下面,只要张大人能镇住,这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你们说作弊是吧,这次的确有人想作弊——”
张玉湖果然不负所望,在喧闹声中只一抬手,身边的衙差啪啪啪地一敲水火棍,“威武”之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哗声,一时间,全场皆寂,考生们都愕然地望向他,静观其变。
“来人,将本次乡试大胆舞弊者押上来!”
不等他们反映过来,衙差们就从贡院里拖出几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来,正是入院搜捡时被抓出来的夹带者。
这些人已经在贡院门口被枷号示众了大半个月,每日里就灌点米粥吊着命,这会儿几乎就剩下半口气了,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众人见此惨状,都不寒而栗,一个个噤声不语,全然没了先前那般轰然呐喊,义愤填膺的劲头。
张玉湖方才沉声说道:“科考抡才选贤,乃国之大事,岂容徇私舞弊?”
“说到泄题之事,本场考试之题,直到开考前方才议定,就连本官事先都不知考题,何来泄题之说?”
“那他们如何夹带?明明……”有人不忿地抗议,指着那些被抓出来的作弊者问道:“若没有泄题,大人岂不是冤枉了他们?”
张玉湖冷哼道:“那是因为他们不但心存妄念,还愚不可及!”
“不辨是非,是为愚;心存妄念,是为贪;祸及他人,是为恶;如此贪愚恶行,天日昭昭,岂能纵容?是为国法难容,各杖责三十,刺配千里,以儆效尤!”